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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14)

晚上,下雨了。

春雨很软,春雨是泥做的。泥做的春雨在风里斜斜地湿下来,在玻璃窗上写出一些星星点点。雨落下来的时候先是一短,而后又是一长,珠样的一短,又珠样的一长,面面地粘在了窗上,仿佛本来就有的样子,印花一样,一润一润地椭圆着;春雨有一股面的气味,一股甜酒样的气味,那气味是用细筛筛出来的,细筛筛出来的气味一淋一淋的,时有时无,时断时续,且还有缕缕霉了的斑斑点点陷在里边;细了听,就听见了小虫意儿的呢喃,春雨下来的时候,就听见很多的小虫意在窃窃私语,天上落下了很多的小虫意,很有趣的小虫意,一个亲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营营地说着话,它们是嘴对嘴在说话,它们的话真多呀!……

我真想和它们说话,我真想和它们说说话。我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它们说:城市太脏了,城市很脏。城市里有很多病。它们来的时候很干净,走的时候很脏,一落下来就脏了……我知道,它们不愿意跟我说话,它们嫌我脏。

把脸贴在凉凉的玻璃窗上,我就又看见那个人了,那个秃顶的老头。那人在楼下的雨中来来回回地漫步,那人披一件黑色的风衣紧夹着身子在雨中的树下漫步。其实他是很焦躁的,我看出来了,他很焦躁。他走动的时候心却没有走动,他的心一直在那个窗口钉着,那是陈冬阿姨的窗口,我知道他的心钉在了陈冬阿姨的窗口。他把心钉在陈冬阿姨的窗口上,人却在雨地里漫步。

他的心是紫黄色的,他的心上撒了很多胡椒粉,他的心是胡椒粉加盐腌出来的,他的心很辣,他的心有一股很氽的胡辣味。他的心是化过妆的,心老了,他又化了化妆,那股胡辣味是特意加工出来的。我看出来了,他的心在别的地方也挂过,他的心上有一个铁鼻儿,那铁鼻是专门加工的,那铁鼻儿已经锈了。那铁鼻儿挂的地方太多,所以铁鼻儿生锈了。他的心挂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怕雨淋,因为上面包了一层很厚的油纸。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人,事先就在心上包了油纸。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经常挂心的人,他走到哪里,就把心挂到哪里……

陈冬阿姨的窗口没有灯光,她的窗口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见她了,我看见她在窗口站着,默默地站着,半浏览半轻蔑地看着秃顶老头挂在窗前的心。她是早已认识这颗心了,她对这颗心很熟悉。我看出,她是很想把这颗心从楼上的窗口处扔下去,她一定是很想把心扔下去。可她不敢,她有点怕。人怕人是从心里怕的,她心里怕。她轻声说:走吧,你走吧。该给你的,我都给你了。你还要怎样呢?

那颗用油纸包着的心说:你还要什么?你说吧,你还要啥?

她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

心说:你为什么不要?你应该要么。那时候你要,现在你又不要了。你不能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

她说:四年了,你还不够吗?四年还不够长么?有比四年更长的么?什么东西能比四年更长……

心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你说,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我的心年轻啊,你看我的心有多年轻。你尝尝辣不辣?不年轻有这么辣吗?

她说:你要再逼我,我就不客气了……

心说:我逼过你么?我什么时候逼过你?那时候,我顶的压力小吗?为接收你,我顶了多大的压力呀!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你都知道的。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很多,中文系毕业的学生……

她说:你还要说什么,你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都说出来吧!不就是那些话么,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说了无数次了……

心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呀。我说过要把你退回去么?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我也不是为了让你感激我,我从来也没有让你感激过我。调你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是看你气质好,我是看中你的气质了。一个处级单位,多少人想进,那时候各个部门都给我推荐人,上头也往下压人,我都没有要么……

她说:是啊,你对我不错,我知道你对我不错。你……

心说:你是不是和王森林那小子混在一起了?我看你是让王森林那小子给迷住了。王森林算个什么东西?那时候,王森林一天到晚像狗一样点头哈腰,见了就喊老师,我理都不理他……

她说:我是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跟王森林混在一起了,王森林天天在我这里,王森林一会儿就来……

心说:如果不是王森林,也是那个叫什么、什么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早有人给我说了。就是那个、那个瘦高个……

她说:是呀,我这儿有很多人,我这儿天天都有人,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与你没有关系。你凭什么干涉我?你是我的什么人?你凭什么跟踪我?!……

心说:谁说我跟踪你了?我会做这样的事么?我是关心你,我是关心你呀。好好好……

往下就没有声音了,往下只有对视……

夜已深了,那个包着油纸的心还在陈冬阿姨的窗前挂着,那里挂着的是一枚公章,很像是一枚公章。在这座城市里,很多地方都挂着公章……

雨小了,雨渐渐化进墨里,变成了一片灰尘,很湿润的灰尘。那个秃顶老头仍在楼下的雨地里漫步。他一边漫步一边看表,他不时地看表……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上楼的,他一定会上楼去。门开不开哪?

四月十一日

新妈妈又要出门去了。

新妈妈说,要去看看她的表舅。走的时候,新妈妈就是这样对爸爸说的。可我知道她要到哪里去,我是知道的。

她肯定要去那座a楼,她又要到那座a楼里去了,她要去卖她的舌头。

我一直盯着看,盯着看的时候,才能看见她和那座a楼。

新妈妈走的是一条曲线,我现她从来不走直线,她没有走过直线。她在路上总要绕一圈,上三路车,又转五路,接着她又进了亚东亚大商场。新妈妈很喜欢逛商场,她先后在商场的电梯上下了两个来回,她一上电梯我就看不到她了,那里充满了人肉的气味,她一混进人肉的气味里,我就看不到她了。后来她又回到了大厅,站在一个大穿衣镜前。商场里到处都是镜子,她喜欢镜子,她在镜子前面照了很长时间,她在镜子前面换试微笑的面具。我看见她换上的是一副橄榄色的面具,她是戴着这副橄榄色的面具走向a楼的。我现新妈妈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她很勇敢。

新妈妈在a楼的长廊里走着,不停地与人们打招呼,她在这里已经认识了很多人。***新妈妈与人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独特,她像玩魔术一样见一个人换一副面具。她很灵巧地用左手拿下一个,右手换上一个,我几乎看不出她是怎样拿下又是怎样换上的。我看出,新妈妈打招呼的人,都是些有椅子的人,坐在a楼里的人每人都有一把椅子,他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椅子走路,他们也都像椅子一样被涂上了紫红的颜色,一个个走得很沉稳也很僵硬。椅子在屁股上绑着,他们只有端着架式走路。最后,当新妈妈快要走到那个门前的时候,她又把面具换掉了,她仍然换上那副橄榄色的面具,今天,她坚持使用橄榄色面具。

新妈妈又走进了那个有老虎气味的房间,新妈妈在那个房间里戴着橄榄色的面具,显着非常地娴静。她端坐在沙上,看着老虎给她端茶倒水,老虎给她端的仍然是冒着腾腾热气的紫红颜色的水。新妈妈没有喝,新妈妈说:老项,你不用忙,老项。那事儿怎样了?我来问问那事怎样了。

老虎笑着说:哪件事?事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新妈妈说:当然是那件事,就是那件事,我说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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