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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25)

虽然各人的说法不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都很积极地说,有啥事没有?有事找我。我说,没事,没事,有事再麻烦你……我就是不让他们给我办事,我一直让他们欠着。你知道那五个证最后是谁给我办的么?你想都想不到,就是那个小片警给我办的。难办不是?他一天就办妥了,办妥还给我送来……通过这件事我得出了一个教训,不能小看人,你不能小看任何人。一个小片警没啥,可你悟不透他的社会关系。后来我才知道,他姐姐就是图书市场管理办公室的;他舅舅在工商局,还是个副局长;他小姨子在卫生局……你说,他还是个最便宜的顾问,我一月只给他一百元……我原想用用这个最不顶事的,谁知这么顺。现在你明白这十二张聘书的作用了吧?说得刻薄一点,这是卖身契。人是很脆弱的,我说了,人很脆弱。这十二张纸使我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个网络。我实话给你说,钱并不是好拿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钱是一种压力。他们拿了钱之后,见面就问我:

有事没有?……你看,这时候他们就很想给我办事,很想顾问一下了……他们开始在方方面面照顾我,我不找他们,他们就主动为我办事了。

你问那五十四万是怎么挣的?这很简单,这对我来说仅仅是操作上的问题。关系只要理顺,剩下的就是操作了。现在不是讲广告意识么?不客气地说,我那时候就有广告意识。我搞了一个人肉广告。没听说过吧?你听我慢慢说。开业之后,我又到文联去了一趟,找到了那班编辑。我对鲁编辑说:鲁主编,我又遇到难处了,你可得帮帮我呀。鲁编辑慌了,忙问:啥事儿?啥事儿?我就问:咱这儿有几个人呢?老鲁四下瞅瞅,更慌:

八、八个……这时候,我才把兜里的钱掏出来,我说:一人先五百吧……一说钱,人的眼就跟灯一样,一盏一盏都亮了。老鲁忙按住我的手说:你先别钱,你说啥事吧,要是事办不了……我说:事儿是不大,不过,老师们都是文人,我有点张不开口……众人都围过来说:你说,你说……我说:

是这样,我想请老师们下班后,或是上街的时候(无论啥时间都行),看见路上的书店、书摊,绕上几步,耽误个三五分钟,给我捎句话……众人又问:怎么说,你说怎么说……我说:

实际上就一句话,进去问问有没有《丑陋的中国人》这本书……众人愣了,说:五百块钱就这事儿?我说:就这个事儿,麻烦老师们帮帮忙。也不是让老师们天天去上街问,用一星期的时间就行了……鲁编辑说:《丑陋的中国人》我听说过,好像是台湾一个作家写的,听说是不错。你说的事就这么简单?……我说:简单是简单,老师们都是有身份的人……

有人马上说:这年头,啥身份不身份哪……一个个都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文人心重,这五百块钱就压得他们睡不着觉了。没过一星期,不光满城的书摊都在打听这本书,连他们文学圈子里的人也在打听这本书……在这同时,我又雇了三个人,派他们到全国各个城市去,这是一种半旅游性质的,让他们到各个书摊上去打听有没有这本书……半个月下来,等到书印出来的时候,订单就像雪片一样!

实话告诉你,这本书我印了六十万。成本是很低的,一本的成本费才一块钱。可你知道定价多少?定价是一本四块八。我这人不狠,我给你说,我这人太善了,我搞批,一本才净赚九毛钱。这利薄不薄?这利够薄了吧。很多钱都让小书贩赚了,要不我会赚得更多。我一本赚九毛。净的,六九五十四,《丑陋的中国人》我赚了五十四万。钱就是这样赚的……

五月六日

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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