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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26)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跳第二轮舞的时候,杨记者上场了。杨记者一上场就说:

你跳得不错,的确不错。老冯不行,老冯一身肉……新妈妈仍是笑笑。杨记者大约是好喝啤酒,新妈妈笑里掺了一股鲜啤酒味,一种橙黄色的冒着气泡的啤酒味。杨记者一下子就有点醉了。杨记者说:那事包在我身上,影响只要造出来,钱都是小事了。我给你说,钱是小事。你也别太指靠那'肉',我私下给你说,你知道就行了,老冯那家伙在新闻界口碑不太好,他们那儿矛盾大,好多人对他有意见,有些事,他一出面反而不好……这时候,新妈妈在旋转时用耳轮轻轻地蹭了他一下,杨记者脑海里闪电一样亮出了一片杏色的粉红,身上随即出现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

跳第三轮舞的时候,又是冯记者搂着新妈妈跳。冯记者心上生出缝隙来了,一条很宽的缝隙。冯记者悄悄地对新妈妈说:

这种事儿,怎么说呢?是可真可假呀。你说句实话,那哑姑娘真能治病么?她是不是真能给人治病?新妈妈说:这还用我说?你们不是都看见了?一次次试验你不都在场么。我的头疼还是她给治好的……冯记者说:这就好,能治病更好。明天让她给我治治。我这个病要能治好,那就说明她真能治病。新妈妈的声音在旋转中成了一片雪花,黑颜色的雪花,新妈妈说:

你有啥病?冯记者说:我就这一个病,肉多。这病不好治,我知道这病不好治……新妈妈笑着说:这能算是病吗?……

冯记者说:你不懂,这是大病,这是最难治的一种病……新妈妈说:这,这我就说不准了,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治这种病……冯记者说:不能治也不要紧,就是不能治病,有猜字、猜东西、树叶还原这三绝活就行了,这已经够神了!只要把影响造大,这就是一个女活佛,女菩萨呀……好家伙,到时候办一个特异功能诊所,我给你说,这一下子就起来了!你别不信,前一段有个搞药的,说是祖传秘方,治癌症的,开一个小诊所,到处拉人给他吹,到处做广告,说他的药多神多神。我是见过那药的,开始我真信了。不瞒你说,我也给他写文章吹过。后来我才知道,那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一个亲戚吃过,屁事都不顶!可报纸这么一宣传,你猜他一年收入多少?就他那药,一年收入几十万!一副一百多,就这么卖的,还真有人要……新妈妈马上说:到时候能少了你的好处么?冯记者……这时,冯记者心上的缝隙里不失时机地生出了一只小手,一只扭捏的女人样的小手。那小手慢慢从喉咙里伸出来,带出一股铜绿色的气味:十分之一吧,我也不多要,十分之一……新妈妈心里的蛇头又哧溜、哧溜昂起来了。可新妈妈却笑着,新妈妈笑出了一片金黄色:这还不好说么……

跳第四轮舞的时候,杨记者说:你别以为我醉了,我一点也没醉,我从来没有醉过,要醉也是这个世界醉了,我不醉。我没踩你的脚吧?你看我没踩你的脚。你很白呀,你的皮肤很白……宣传是可以出效益的,只要宣传得好,效益就出来了。如今报社也开始抓效益了,每个人分的都有任务,我分了五万,一季度五万。这个数在平时也不算啥,问题是最近商业上效益不太好……这个'特异功能'是个项目,我看是个项目。咱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新妈妈的声音倏尔就变成了带花点的蓝颜色,新妈妈的声音就像是一只蓝色的小纽扣,光光溜溜的蓝色小纽扣。新妈妈说:宣传宣传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咱也不图别的。要是有点啥,你们都帮忙了,也不会亏你们……往下,新妈妈又举起了她那双大眼睛,举出了一股水汪汪的桃红。新妈妈一边奉送桃红一边拿出一块口香糖(杨记者送的),一半含在口里,另一半趁旋转的时候送到了杨记者的嘴边上,一擦而过,那半块口香糖就进了杨记者口里……立时,杨记者身上忽一下就又冒出了延生护宝液的气味,杨记者的身子变得硬硬的,杨记者成了一瓶延生护宝液,杨记者喘喘地说:我回去就写文章,连夜写文章……

往下就看不清了,汗气重了,汗气一重我就看不清了。

五月七日

陈冬阿姨家又有敲门声了。

陈冬阿姨家的敲门声是电报式的,两下一停,两下一停。门前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子,我看见这个高个子了。这个高个子在春天的时候,曾经来过,而后再没有见到过他。现在他带着电报声来了。他的电报声是茶色的,他的电报声里有一种陈旧的茶色,茶色里裹着一把钥匙。这是一把旧了的钥匙,这把钥匙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味,这是一股酿制了很久的陈年面酱的气味,气味里有酒,是日子里浸出来的酒。

陈冬阿姨开门的速度很快,陈冬阿姨是用心开门的,陈冬阿姨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在时间里变得非常年轻,那小手上写有广阔天地的字样。我不知道什么是广阔天地,也不知道广阔天地在哪里,可那小手上就是这么写的。

门开了,两人在门口站着,我看见时间在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间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倏尔跳回过去,倏尔又跃到现在……片刻,陈冬阿姨笑了,陈冬阿姨的笑是灰颜色的,她的笑很灰也很敌视。她用很寡很淡的语气轻声说:

怎么就来了?……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就扭身走回去了,走得很慵懒。

那人仍然在门口站着,脸上笑笑的,那笑很节制,那笑里包着一块砖头,当然是广阔天地的砖头,那是一块有字的砖头,砖头上刻有广阔天地的字样。砖头像是被尘封很久了,砖头上蒙着时间的灰尘……他说:不能来么?

有一句话从沙上扔过来了,这句话像是一个出锅后又快速冷冻的麻汤圆,外壳冷冰冰的,内里却烫:坐吧……

那瘦高个抬起头,很矜持地朝屋里看了一眼,笑着说:还不错么……说完,他开始读沙。屋里有三张沙,一只双人的(就是陈冬阿姨坐的那只),两只单人的,他把三张沙挨个读了一遍,而后挑一张单人的坐下来了。他坐下来之后我才现,他屁股上绑着一把椅子,他是一个有椅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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