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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43)

陈冬阿姨冷冷地说:你冒雨跑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屁',你是为这个'屁'来的?……

秃顶老头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肉乎乎的,叹出了一些丝丝缕缕的东西,那东西很像是海绵,吸了水的海绵,那是他经历过的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在他的嘴里摞成了一块吸水的海绵,海绵咸咸甜甜的,吐不出也咽不下……而后他拍了拍秃了的头顶,有泪掉下来了,他眼里流出了一滴泪。他说:我老了,我五十三岁了,我的确是老了。我栽到一个'屁'里我无话可说……可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我老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爱是不应该有年龄限制的,爱也是没有是非的,对不对?这里边背景很大,这里边的背景大得你无法想象。现在你成了这里边的一个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可你成了人家的一个环……

陈冬阿姨说:你害怕了,你也有怕的时候?……我是什么'环'?我谁的'环'也不是。随你说,你想怎么说怎么说……

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还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说:你是个印刷机,你印这么多东西,叫我怎么回家……另一个声音说:她是怎么印的,你说,她是怎么印的……

秃顶老头的声音变了,秃顶老头的声音很灰,秃顶老头的声音变成了一块皱巴巴的灰布。他吐出了一些杏仁的气味:你不知道内,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你去告我,仅是提供了一个契机……关键不在你这里。这里边因素很多,屁是一个因子。第二个因子是一个门,我少走了一个门,在给上头汇报工作的时候我少走了一个门,我图省事,那一串门里我少走了一个,这样就有人不高兴,日积月累就积下怨恨了。这个人的心很小,这个人的心像针鼻儿一样……这是他们要整我的第二个因素。秃顶老头说着,脑海里出现了一个一个的门,那门是红颜色的,红颜色的门里有一张一张的桌子,桌子也是红颜色的,他在这些门里成了一张薄纸,我看见他变成了一张薄薄的夹在文件夹里的纸……

陈冬阿姨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我也不想明白。***你如果行得正坐得端,你怕什么?……

秃顶老头说:我没说我是好人,我有我的毛病。我也不是怕。可这里边没有是非。我说我少走一个门,走出事来了。少走一个门……第三个因子是'线'的问题,'线'断了,我的'线'断了。说实话,要是'线'不断,他们不会这样,也不敢这样。xxx同志(名字我就不说了,说了不好)曾经是我的老领导,我跟他工作过一段,我的工作是他安排的。可他调走了,调到北京去了。调走也不要紧,可他后来又退了……这边的变动是'线'的变动,我在的不是这条'线'。你看,事都赶到一块去了。我并不是非要在什么'线',我没想在什么'线',可他们是这样认为的,我也没有办法。三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工作了三十多年,人在路上走,总是有远有近,走着走着就走出了许多是非,这里边太复杂了,一茬一茬一层一层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屁,那个屁是最主要的原因。许多年来,论说是老同学,我一直想跟他缓和,可一直缓和不了。逢年过节老同学相互拜年,他从没到我那儿去过。我去看他,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就因为那个屁。那时候不在一个单位,还好说,各走各的路。后来他进入了一个大背景,就调到厅里来了,成了主管领导……

陈冬阿姨说:你不觉得无聊么?跑来给我讲一个屁的故事,你无聊不无聊?我告诉你,是我自己要告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四年了,该还的,我都还清了。我就是不想让你再来打扰我……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的仍然是那排牙印,那排牙印走在另一个楼道里,那排牙印在敲门,门开了,门里走出了一个女人,一个胖胖的女人,女人说:你还知道回来呀?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孩子有病……那排牙印说:一个接一个的会,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秃顶老头说:我不怪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可你现在成了人家的一个环,成了人家的武器了……你还不知道吧,他们把事弄到纪委去了,要给我立案,还说我有经济问题,你给他们看了那件东西,那件东西……

陈冬阿姨没有说话,陈冬阿姨一句话也不说……

秃顶老头说:因为那个屁,他们要整垮我,他们非要把我整垮……

陈冬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斗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不想让你打扰我……

秃顶老头的头勾下去了,他的身子也慢慢地从沙上移下来。他移动时身上出现了一股茶鸡蛋的气味,他的身子也成了一个滚动的茶鸡蛋。他跪下来了,我看见他扑通一下跪下来了。他跪下时腿上绑着一些红颜色的东西,我看不清那些东西,我不知道他腿上绑的是些什么……而后是眼泪,他眼里流出了青黄色的眼泪。他的眼泪是从胃里流出来的,他的眼泪走了很远的路,跑了很多地方,他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洒在一个个办公室里,最后洒在陈冬阿姨的面前……

陈冬阿姨慌了,陈冬阿姨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说:老魏,你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秃顶老头呜咽着说:冬,陈冬,人到这份上,也不要脸了。你看,他们要整我,他们下手狠着呢。这里边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一一说了……我五十多了,也没几天好活了,我浑身是病,胃被切除了四分之三……我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熬到这么一个处级。我不是在乎这个处级,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处级,只是老了老了,为一个屁……

陈冬阿姨脸红了,她红着脸说:我没想怎样,我也没想怎么你,真的,我没想怎样,我只是给他们说了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吧。

秃顶老头仍然跪在那里,呜咽着说:……冬,我也不是为别的,我是真喜欢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做得过头了,我知道我做得过头了,我这个人你知道,容易激动……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搅你了。多年来,我对你不薄,我自认为对你不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在这种时候,我求你帮我一个忙……

陈冬阿姨怔怔地说:我能帮你什么,我已经给他说过了,我还能帮你什么?我我我怎么帮……陈冬阿姨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东西,那是些很软的东西,那些东西像电影画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一片一片地映现……那些东西与那排牙印一同在她的脑海里搅着……

秃顶老头吞吞吐吐地说:纪委会派人来找你,他们还会来找你,你……

陈冬阿姨的脸渐渐白了,她的脸一片惨白。***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说:你起来吧。我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

秃顶老头又吞吞吐吐地说:那件东西,你,那件东西你给……?

陈冬阿姨说:我说了,我给他说了,我仅是说了说。我没有给他……

秃顶老头说:冬,你心好,我知道你心好,可那些人……我想你不会害我,你是不会害我的。那东西……?

陈冬阿姨说:你起来吧。我让你带走,我让你把东西带走……她说着,从里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她把盒子递给他,轻声说:你走吧。

秃顶老头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陈冬阿姨说:冬,能让我亲你一下么,亲你最后一下,以后我再也不会来打搅你了……

陈冬阿姨没有动,陈冬阿姨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雨还在下着,雨下得很大,雨一大我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五月二十一日

传票又来了。

这是一张白颜色的传票,白颜色的传票上盖着一个大红的戳儿。

白色传票是爸爸从单位里拿回来的。爸爸捏着那张传票,气愤愤地对新妈妈说:看看,你看看,东城区刚打完官司,西城区法院的传票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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