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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45)

五月二十一日夜

很晚很晚的时候,新妈妈回来了。

我听见了新妈妈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里带风,带一股很凉的风,风里有腥味,我闻到那腥味了。腥味里还有很多男人的气味,我看见男人的气味变成了一条条粘虫在她的衣服上爬来爬去……而后才是香水的气味,新妈妈是用香水的气味来遮这股腥味的,她总是在身上洒很多香水,用香水来掩盖她身上的腥味,因此新妈妈身上又多了一种狐狸的气味,她用的是狐狸牌香水。报上说,狐狸牌香水是新一代的迷你型香水,是逆向心理学家明的一种能产生晕眩效应的香水,这种香水集各种臭味之大全,臭极香,负负得正,使夏日富有浪漫色彩……新妈妈的眼睛在夜里能出荧荧的绿光,她一跨进门,我就看见那绿光了。她没有开灯,她不开灯就能在黑暗中行走,她走动的时候能出轻微的咝咝声。我很害怕这咝咝声,我一听到这种声音就浑身抖,我不想抖,可我管不住自己。我看见新妈妈眼里的绿光一直盯着我,那绿光一边盯我一边摸黑向洗脸间走,那绿光对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你什么也没看见,你怕疼你什么也没看见……

可灯还是亮了,灯一下子就亮了,客厅里一片白花花的光,那光忽一下就把从洗脸间走出来的新妈妈定住了。灯是爸爸拉亮的。爸爸在沙上坐着,爸爸一直在等新妈妈,我知道他是在等她。新妈妈并不在意,新妈妈一点也不怕爸爸,新妈妈一边揉着洗过的头一边说:你还没睡呢?你怎么不睡……

爸爸把身子坐直些说:我想跟你谈谈。叫我说,那事算啦,那事就算啦。咱也别和她争了……

新妈妈的头一下子就散开了,新妈妈的头像扬起来的一面黑旗。新妈妈的声音成了一只烧红的烙铁,红光四溢,火星乱溅,新妈妈说:你说什么?你放屁!凭什么算?为啥要算?我跑了一夜,见了那么多人,说了那么多话……你说算了就算了?!

爸爸愣住了,爸爸的声音变成了一只阉过的小公鸡,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你过去,你过去……

新妈妈说:你说我过去干什么?我过去怎么了?我过去碍你什么事?你想怎么样,你说你还想怎么样?!我怕过谁,我谁也不怕……新妈妈的声音陡地升高了,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一锨一锨的黄土,黄土飞扬着落在爸爸的头上,顷刻之间,爸爸被落下的黄土埋住了,爸爸成了在土里钻的屎壳郎……

爸爸一拱一拱地在土里爬着,爸爸爬得十分艰难,爸爸一边爬一边解释说:我我我……我是说,你过去不是这样。你你你,那么大声音……

新妈妈说:谁的声音大,你说谁的声音大?是你先说的,还是我先说的?你是没事找事,我知道你是想找我的事!你在家坐着,我跑了一夜,院长我找了,一个个庭长我都找了,就有一个庭长没找着……一回来你就说算啦,你为啥说算啦?你是不是跟她又见面了,你说,你是不是跟她见面了?!

爸爸在土里躲来躲去拱来拱去,却拱不出头来,我看见他一直没有拱出头来……他连连解释说:我跟谁见面了,我跟谁也没有见面。我就是怕跟她见面,不想跟她见面……

新妈妈说:这次你必须去,你不去不行。这场官司非打不行,这场官司打定了!……

爸爸从土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说:好好,我去,我去,行了吧?

片刻,新妈妈的声音变了,新妈妈的声音说变就变,新妈妈的声音变成了粉粉的红色,那颜色里夹着一些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说:你不知道我有病么?你不知道我有那个病?你是不是想让我死?你要是让我死我就死……

爸爸拍打着身上的土,慢慢坐直身子,说:好了,就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新妈妈的声音滚出了一团粉红的肉儿:我就要你说,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爸爸说: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

新妈妈说:好吧,你说是睡了再睡,还是睡睡再睡……

往下就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往下的声音里跑出了一只水淋淋的猫……

五月二十三日

魏征叔叔的话:

在这座城市里,你看到变化了么?我说的是内在的变化,一种城市心理的变化。***比如说吧,马道街,就是城南那条老街,一条不宽的横街。你知道它现在叫什么?我说的不是挂什么街牌,当然挂的还是马道街。(二十年前,有一段还改为反修街,你不知道吧?)我说的是口头叫法。常去这条街的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是一个狗市。一街两行都是卖狗的。去的人都不说马道街了,说是去狗街。一说狗街都知道,说马道街反而没人知道了。

半吊子生意人,多少有俩钱的,一说就是上狗街喝狗蛋汤去!说那玩意儿大补。那狗街一地狗毛,一地笼子,有专门的狗医、狗门诊,甚至还有狗交易所。狗街上架着狗肉锅,死狗活狗都卖。

在那条街上不看人,抬头低头只看狗,在那条街上狗比人主贵,人是侍弄狗的……再比如,政四街,就是银水大道的中段那一块,你知道人们叫它什么街么?人们叫它公款街。那条路上一街两行全是高级饭店,一流的餐馆。一般人是不敢进的,起点千元,没有一千别进。里边全是装有空调、带卡拉ok的豪华雅间,小妞们扭来扭去一人拿着一个打火机给你点烟。这里的吃客大多是下边各县市来的头头脑脑,都是开着车来办事的。他们不花钱,他们来时都带的有人,带着企业的厂长,吃了喝了由厂长掏钱。他们从来不沾钱(为了廉政),送礼也是由企业来的厂长经理们买来送去,这样事办了,也廉政了。当然企业的钱也不是白花的,那钱百分之八十是贷款,吃的都是国家的,所以那条街叫公款街。个体户不在这儿吃,个体大款是另一路。个体大款一般都在宾馆里弄事。在亚东亚宾馆那条路上,那里才是真正的全套服务。吃是不用说了,吃了是洗,桑那浴、冲浪浴,还带异性按摩,接着是开房间……开房间我就不用说了。所以这个地方叫大款街。槐树街你知道吧?你知道槐树街现在叫什么?

这里现在是个古董市,一街两行全是卖古董的,人们顺嘴就说是古董街。其实就是卖死人东西的,卖死人陪葬品的时间越长越值钱。一块破砖头,说是汉代的,要五十……羊街、水果街、服装街、邮票街、鱼街、鸽子街什么的我就不多说了。这里边可以看出一个问题,你看出问题了吗?那个词儿是朱朱告诉我的。

朱朱说:这叫物化。人人反对,人人化。我不管它什么化,总之是全民性的,这是全民性的心态大转移。朱朱说:走在街上,你看看那些脸,哪里还有人,那叫人么?转移之后只剩下一个字了,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字……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有一次问过朱朱,我开玩笑说,和你一块的那两个都要五百四百的,你为什么只要三百?朱朱出口就说:薄利多销么。我说,这叫人话么?朱朱说:没有人话,现在没有人话了。朱朱说:现在'解放'了。现在大家都可以自豪地说,没有好人了,这世上没有好人了,我他妈的也不是好人!我很是同意,我非常同意,这里边也包括我呀。所以,当我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我也不觉得丢人了。我只是后悔,后悔上了那东北小个子的当。

我是十月十一日被戴上手铐的,那时天已有些冷了。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当然还是因为那笔化肥生意。那笔生意是三月份签的合同,说好是十天内货,货到付款。可合同签过后,货迟迟不到。打电话问,那边说是已经如期装车出了。可盼星星盼月亮车皮就是过不来,一拖拖了两个半月。你想,化肥生意是季节性生意,一家伙拖了两个半月,麦都收了,生意还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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