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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47)

官司是九月份打赢的,后来又赚了一笔,心里当然高兴。可我高兴得早了,高兴得有点过头了。两个月之后我就成了犯人,被人戴上了手铐。我本来是可以躲过这场祸的。那些天我本打算到武汉去,去跟人家谈一笔生意,可我晚走了两天。当我拿上票要走的时候,却被人堵住门了。敲门的是两个东北的大个子,这次来的是大个子,穿着警服,还带着武器。其实他们已盯我好几天了,我后来才知道,头天晚上,当我跟朱朱去歌厅学跳舞的时候,他们就跟着呢。门是朱朱开的。门一开,站在前边的那个警察问:这里是魏经理家么?朱朱一下子愣住了,朱朱最害怕警察,她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在里边听见了,一听口音我就知道坏了,标准的东北口音。这时候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让人堵住门了,还往哪里躲?我走出来说:我就是。有什么事,说吧。人家更利索,人家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人唰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拘留证,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被拘留了。说着就往我手上套手铐……这时朱朱才醒过神来。朱朱拦住说:你们为什么抓他,他犯了什么罪?那两个从东北来的警察说:诈骗。朱朱说:说他诈骗有什么根据?那警察一边往外推我一边说:现在是拘留审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着一溜小跑把我推下楼去。下楼时我喊了一声,我说:朱朱,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话没说完,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下楼之后,我看见楼下停着一辆警车,那车号正是东北x县的,他们带车来了。开初的时候,他们把我弄到一个宾馆里。我在宾馆里又见到了那个小个子厂长,他也来了,他是跟他们一块来的。他们审了我一夜,他们说我是诈骗犯,他们说按我犯的罪,最少要判七年以上……而后那个小个子厂长出面了。小个子厂长对我说:魏经理,说句心里话,你太不仗义了。你仗着你在这儿人熟,一家伙坑我们几百吨磷肥!你想就这样算了?县长说了,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我们会跟你算了?!你要识相的话,把钱吐出来,你只要把钱吐出来,我保证让他们放人……我一听就听出意思来了,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要磷肥款的,我估计他们也是买通了公安方面的人,专门来弄这笔钱的。我说:范厂长,你的磷肥不合格,是经过法院判的,你叫我上哪儿去给你弄这笔钱哪?小个子厂长说:老魏,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们已经了解过了。你不是没钱,你有钱。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们能轻饶你么?!……

我当时已经有点犹豫了,我甚至想,他们只要放我,我可以先给他们一些(那会我身上就带着钱的,我穿了两件毛衣,我里边那件毛衣里缝了三万块钱,是朱朱给我缝上去的,那是我去武汉做图书生意带的钱)……可是,第二天,小个子厂长又对我说:

老魏,你要是一时凑不齐,先拿一半也行。你先拿出一半,我就让他们放人。这样行不行?……一听这话,我主意又变了。

他松口了,说明他还不摸我的底细。我不能给他钱。我就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我说:范厂长,到了这一步,且不说谁对谁错了。这么一大笔款子,我实在是给你凑不齐,就是一半也凑不齐。这样吧,你通知我家里的人,让她来一趟,我让她去想办法借……在场的一个警察用枪点着我的头说:你别耍滑头,你要是耍滑头,老爷们饶不了你!他们几个出去嘀咕了一会儿,就开车去接朱朱去了。在这当口我上了一趟厕所,我心里算着时间,等到朱朱快来到的时候,我要求上厕所……他们就派了一个警察跟着我。那警察嫌厕所里臭,他给我开了手铐之后没有进去,他站在厕所门外边……我就是趁着这一点时间脱的毛衣,我把里边那件缝有三万块钱的毛衣脱下来了,我把装钱的毛衣搭在厕所的木墙上,又在里边蹲了一会才走出来……这时候朱朱已经到了。见了朱朱,我没有说别的,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说让朱朱去借钱。我说:咱没犯法,他们说咱犯法了,我也没有办法。你去借吧,你先去找'一号'借,而后再到别处借……我含含糊糊地说了好几次一号,我生怕朱朱听不明白,我记得我是说了三次一号。(朱朱有个习惯,老把厕所说成一号,平时我也老跟她开这个一号的玩笑,没想到这次使上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朱朱早就听明白了,她出门后先上了一趟厕所,进去就把带钱的毛衣穿身上了。他们给朱朱限的时间是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以内,送钱放人……可十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变卦了。他们把我押上警车,开上就走……

你不知道这一路我吃了多少苦,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们动不动就把我铐在车上,动不动就朝身上踢两脚。只要路过一个有景致的城市,他们就把我往车上一铐,而后就旅游去了……那小个子厂长也够呛,那小个子苦不堪。他是个跟班花钱的主儿,一路上吃、花、玩的钱都是他拿掏的钱。他们连玩带走一共在路上是十天时间,这十天里,我几乎没睡过,我熬得几乎就要疯了,我觉得我都快成疯子了。到了东北的那个县里之后,他们说什么我就应什么,我想只要让我睡一觉,喊他们爷都行……按说行政拘留不能超过十五天,你猜猜他们关我了多长时间?他们一共关我了六十七天!那东北小个子把能使的法都使了,可就是得不到钱,到了他也没有得我一分钱。不过,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一段我没少给朱朱拍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过几天拍个电报,反正我也没钱,花的都是他们的钱。我在电报上什么都写,都是让朱朱赶快送钱的,我说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把家里东西卖光卖净也要送钱,赶快赶快送钱!再不送钱就下逮捕令了……可朱朱明白,我心里明白,电报上没有暗号,没有暗号,她是不会送钱来的。朱朱知道账户上有钱……其实到最后,我也撑不住了,再有几天我就撑不住了。你不知道东北那地方有多冷,冰天雪地的,零下几十度,他们一天只管我一顿饭,我就快要冻死了!他们有时候也打,打得我吐血,我吐过两次血……不过,最后先撑不住的是那个县的公安局,因为超过拘留时间太长了,时间长了他们也害怕。那局长是个好人,那局长让他们赶快放人。那小个子厂长后来也撑不住了,那小个子厂长有一天突然哭着对我说:你是爷,你是爷行了吧!你给钱吧,你可怜可怜我这一百多名工人吧,我这里五个月没工资了……

我说:我准备死在你们这儿了。你不放我,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钱?……他说:放了你,你能还钱么?我说:你只要放了我,我一定给你送钱,就是砸锅卖铁,我也送钱来……我说:

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条子。***那小个子厂长说:你要不送钱,这边可要下逮捕令了,这回可是真下……我说:行行,你放心吧,我回去就给你凑……就这样,他们才算把我放出来了。

出来之后,他们只给我买了一张车票,除了这张车票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一路上是要饭回来的。那时候我一身冻疮,瘦得跟鬼一样……

现在你明白什么是生意了吧?这就是生意。

五月二十五日

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在爸爸领我再次上法庭的路上,我看见时间已经露出肉来了。时间露出了一块一块的烂肉,人们正在抢吃时间。

大街上有很多的鲜艳,那是一种带肉味的鲜艳。颜色在街面上行走,五颜六色在街面上幻化成冒着人肉气味的冰激凌,这是夏天里的冰激凌,夏天的冰激凌销路很好。还有屁,屁也销路很好。报上说,屁是人类颜色的副产品。颜色已经进入人们的内脏,人们已经离不开颜色了。颜色是时间的衣裳,我知道颜色是时间的衣裳。颜色在路上走的时候能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是时间的声音。人们坐着车赶时间。凡是坐车赶时间的人,都是拥有时间的人。只有占住了时间,才去赶时间。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出了一道谜语:什么是最长的又是最短的,最快的又是最慢的?……那时大家都拼命去猜,有很多同学都说是一根绳子,那是一根橡皮筋做的绳子。老师说,错了。其实老师才错了。那就是一根绳子,时间就是一根绳子。对于不需要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绳子是什么?我一点也不需要时间,我要时间做什么?我也不要上法庭,我上法庭干什么?可我得走,路上的人都在走,我也得走。爸爸也是不愿上法庭的,可他也在走。爸爸说,走。我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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