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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71)

好,好。***小伙子挺胖呢啊!……他只是稍稍怔了一下,紧跟着又领喊道:长胖!!他的长胖再一次在操场上滚动起来,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滚出了一片橡皮鼓样的回响……回响下又是一片绛红色的声浪。团长哈哈大笑。团长笑着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报告长,我叫雷振声。团长噢了一声,这一声噢出了一股面面的甜瓜味。第二天长胖就成了本团的第一口头禅。团部大院里到处都流传着雷振声和长胖的口语,长胖的口语使他名扬全团……四十七天后,他的声音再次显示了威力。那是军长来团里检阅部队的时候。那天,当全团官兵集合在大操场上接受检阅时,面甜瓜味灵机一动把他叫了出来,让他来代替值星参谋喊操。这次他终于亮出了他在万人大会上的实力。他的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声就把一千多人的团队喊成了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紧接着他的声音像签子一样串在一千多个魂魄上,一二、一二……地扎出了全军的最佳队列……操完后,军长说了一句话,军长说:不错,口令不错。军长的一句话,使他彻底地成了一个口令人。一年之后,他的军装由两个兜变成了四个兜,是他的声音使他得到了四个兜,他成了本团惟一的排级口令干部。每到出操的时候,他的声音就出现了,他的声音自然是本团本军的一号声音。他也常常站在山头上练习,他的喊山练习直到越过五个山头、喊出酱油味为止……

再往下是1975,1975是声音被封住的日子。在1975里,他从部队回到了城市。这些日子是有颜色的日子,他在城市里获得了颜色,却丢掉了声音。这时候有人喊雷了,雷被喊成了老雷,九年之后,粉红变成了绛黄,雷

也喊成了老雷。喊声里的颜色干了,喊声里失去了很多水分,也失去了很多热。我在这个时间里看见了一个牌子,这是一个挂在楼房前边的牌子,牌子上写着环境卫生管理处的字样。

这时候他的声音进入了环卫阶段。他的声音在卫生的阶段里开始被分割,他的声音被隔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隔在房间里的声音总是碰在墙壁上,一不小心就撞在墙上了,撞出了一片白眼,他的声音总是在房间里碰到白眼。于是声音开始小心翼翼,声音不得不降调,声音变成了躲来躲去的小鼠。这时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声音泡在茶杯里。一走入房间,他就把声音藏进茶杯,这样,声音就很快染上了茶叶末的气味,那也是一种绛黄色的气味。绛黄色的气味具有很强的腐蚀力,它一日一日地浸润着声带,慢慢就把能翻五个山头的声带泡软了,泡出了一股麻婆豆腐的气味。这时喉头开始痒,他总是觉得喉头上有一股猩红色的声音。他很想把声音吐出来,只有吐出来才会好受些。可他却没有地方吐,他无法吐。后来有了一个气泡,那是一个很小的气泡,也是声音的最后一个亮点。那次机会使他有了声的借口,那是处长让他找一个人,处长有急事让他找一个人。他一连走了三个房间都没有找到,他很高兴没有找到,接着他就用声音去找,他终于获得了使用声音的权利。他只喊了一声,只一声就把那人找到了,那是陈天奎三个字,他送出的三个字依然不同凡响,陈天奎三字一出来就连续穿过了五层楼的一百九十八扇窗户,两千四百七十六块玻璃,直达那人的耳朵……紧接着就有很多头从窗户里探出来,一个个脑海里都出现了地震的信号。而后是一片呵斥声:你干什么?你疯了?这是机关,你想干什么?!……从此,在有茶叶味的房间里,声音一次次受到指责,声音被彻底封死了,声音只好重新埋在茶杯里,间或出绵羊味的哼哼哈哈。他的!号在喉咙里一串一串地卡着,他很难受。

声音的第三病期是从一天晚上的管制开始的。从那天晚上起,夜也被封锁了,夜晚成了无声的夜晚。当声音在白天失去功能之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把声音转入了地下,这时候他成了一个声音的地下工作者。这是从一栋楼向另一栋楼的转移。回家后,他试着把声音用在女人和儿子身上。我看见了从晚上出的声音,那声音已经降调了,虽然声音一次次地降调,可仍然遭到了全楼住户的询问。每天女人上班时,就有人问:你们家夜里吵架了?你们两口天天夜里吵架吗?……终于有一天,女人忍不住说:够了,我听见你说话脑子眼儿疼!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有什么你上班去说,别在家里叨叨。我受不了了!你再这样咱就不过了……于是,声音就哑了。哑了的声音开始生虫,我看见声音里生了很多绛红色的小虫。小虫一群一群地在他的声带上繁殖,爬出一片一片的蜂窝样的小洞。这时喉咙里的旧病和新洞联合在了一起,旧了的声带在茶叶里失去了韧力后,紧跟着就是快速腐烂,这样瘤子就长出来了。那是一个紫红色的瘤子,在紫红色的瘤子里,埋着一些灰黑色的声音。这时他的喉咙里出现了一窝一窝的马蜂的气味,那气味蜇得他碰头,疼的时候他就撞墙,我看见他一次次地撞墙。他也曾想把这些声音施放出来,没人时他想悄悄地放出来,可墙壁又成了他的敌人。到处都是墙壁,墙壁无处不在,墙壁总是把他的声音弹回去。他刚一张嘴声,墙壁就把声音弹回来了,出去的少收回来的多,墙壁的反弹力反而大于他的声音,他不得不重新把声音吞回去,他吃了很多带砖的声音。这样病就越来越重了……

我看着他。我看见他用蚊子样的声音说:你帮帮我,你帮我把声音找回来。这会儿我女人醒过劲来了。她说,要早知道这样会生病,我就不拦你了。我再也不拦你了。她说等我好了,就让我去做生意,现在兴做生意了,她说让我摆一个小摊,让我可劲吆喝……

我知道我能把他的瘤子去掉。我的目光可以把他喉咙上的瘤子割掉。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保住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太旧了,他的声音已经变质了,他的声音是跟瘤子连在一起的……不过,我想试一试,我想我应该试一试。

当我用目光盯着他时,我听见他又用蚊子样的声音说:凉,我感觉凉,非常凉……

九月一日夜

新妈妈和爸爸的战斗升级了。

新妈妈由嘴战转入了手战。新妈妈抓到什么就摔什么,她勇敢无比地把一摞碗举起来,说:你看好!……接着就哗地一下,摔在爸爸面前!碗在地上碎出了一片锅的气味,地上飞溅着锅的气味;紧接着她又摔锅,她把锅举起来,说:你好好看着……!又咣一声摔下去了!锅是铝的,锅没有摔烂。锅上先是出现了折叠椅的气味,一串吱吱呀呀的气味,而后出现了一团高跟鞋的红涡,红涡里印着镜子的气味;接下去,她把折叠椅举起来了,她高举着折叠椅说:看好!……

跟着就是叭啦一下,是镜子碎了!镜子里跳出了许多个灯泡:地上全是跳动着的一牙儿一牙儿的灯泡,灯泡里接连闪出的是:床头灯、玻璃杯、茶几、书、笔筒、衣架、收音机、录音机……能碎的都碎了,地上是一片湿漉漉的碎。最后一响是电视机的声音,电视机是新妈妈扫下来的,电视摔在地上的时候冒了一股蓝烟,蓝烟里跳出了一声闷响,闷响里游出了针的气味,我在门后闻到了针的红色气昧,我知道新妈妈喜欢碎声,新妈妈在碎声里把蛇头喂起来了,那蛇头是靠碎声喂养的,我看见新妈妈心里的蛇头高高地昂了起来,出咝咝的叫声……

新妈妈说:老徐,我告诉过你,不过了。这就叫不过了!……

爸爸仍然眯眼在那儿坐着。那些东西全都碎在爸爸的周围,爸爸在一片碎里坐着,爸爸仍然是一声不吭。爸爸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了,他脸上一片灰暗。我看见他在睡,是他的身体在睡,他的心却没有睡,爸爸的心已经投降了。我看见爸爸的心上举起了一双手,那双手说:日子没法过了,我也知道日子没法过了……可爸爸心底里还垫着一层,那一层躲在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下边,那一层里塞着三份表格,那表格是爸爸非常需要的。爸爸盼这些表格盼了很久了。爸爸期望着能把自己装进这些表格:第一份是职称表,第二份是调资表,第三份是干部任免表。这三份表都是有时间标志的,这些表格塞在爸爸的心底,使他说不出话来。爸爸心里曾经装过很多东西,后来这些东西渐渐失去了,爸爸心里已经空了。当电视机响过后,爸爸心里就剩下这三份表格了。爸爸是为了这三张表格才不说话的。爸爸已经练成了熊气,所以爸爸能够在碎里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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