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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72)

新妈妈摔完东西之后,却突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很毒,她的笑里爬满了蝎子的气味,她摔东西时的狠劲很快地转化为蝎子从笑里爬出来。她笑着说:姓徐的,你只要觉得这日子还能过,你就过下去吧……说完,她就又梳洗打扮去了。新妈妈洗脸的水声在盆子里哗哗响着,盆子在咣咣响着,盆架也在咚咚响着,能响的东西都在响,响出一堆摇摇晃晃零零散散的旧铁皮味。而后新妈妈走回来了,她袅袅地走在一地碎了的玻璃片上,从从容容地在一块碎了的镜子前坐下来。她先用一支描笔在眼睛上画出了一条柳叶,而后又画出了一片柳叶,两条画出来的柳叶使新妈妈身上有了狐狸牌香水的气味。屋子里到处都是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这些气味洒在一地碎玻璃上,出咔咔嚓嚓的声响。这些声响刺在爸爸的心上,连熊气都被刺破了,我看见爸爸身上的熊气已经破了。爸爸掉泪了,爸爸脸上的泪流出了罐子的声音,罐子里响着一些碎牙……

新妈妈画完眉,又慢慢地站起身来,她看了爸爸一眼,只一眼,接着就风一样旋进了厨房。厨房里咚地响了一声,很重很亮的一声从厨房里飞出来!那是一把刀,她从厨房里扔出了一把菜刀。她把菜刀扔在桌上,看了看爸爸说:东西我给你拿过来了。你要用就用吧……

爸爸的头慢慢低下去了。是刀的气味把罐子的声音打掉了,爸爸怕刀,我看见爸爸在刀面前成了一堆烂泥。爸爸低着头说:婵,咱们……谈谈吧。就是不过了,毕竟……

新妈妈说:谈什么?不过了还谈什么?我跟你没什么谈的。就一个字,离!你不离也得离……

爸爸说:你说理由吧。只要你能说出理由……

新妈妈说:你还要什么理由?你也配要理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理由?扣子就是理由……

爸爸喃喃地说:你能不能再找一个理由,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为一个扣子,我不能离……

新妈妈说:你把我砍了吧。你要有种就把我砍了!还有一个办法,你把我的腿砍断,你砍我一条腿,我就留下来了。不然就得离。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你拦不住我,谁也别想拦住我。

爸爸沉默了。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字,那是一个拖字,我看见爸爸心里出现了一个拖字。爸爸心里的涩格捞秧儿的气味使他能够拖下去。他紧抱着那点涩格捞秧儿的气味,坚忍地坐着。可他不知道新妈妈身上也有涩格捞秧儿味,新妈妈身上有更多的涩格捞秧儿味。爸爸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阴性反应。新妈妈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呈阳性反应。阴与阳是两个极端,是既融合又排斥的两个极端,融合时浑然一体,排斥时又是水火无……爸爸是能忍的,可爸爸已忍到了极限。爸爸身上的东西已经被新妈妈掏空了,爸爸成了一个空空的壳。爸爸的神思非常恍惚,爸爸不知道那些新鲜的日子是怎样变色的,他眼前总是出现那些浑然一体的日子,出现那些亮丽的日子,可这些日子被一粒扣子破坏了。这些日子在一粒扣子上消失了。爸爸还等什么呢?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我知道爸爸是在等那些表格。爸爸期望着能用那些表把日子重新缝起来,表是爸爸最后的期待。报上说,表是城市的答案。表也是城市的象征,有表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城市人。爸爸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爸爸总是在算一个数,那个数他已经算了很久了,这是一个让人再生的数。那个数与时间贴得很近,那个数是绑在时间上的,得到这个数就可以重新过上有扣子的日子。所以爸爸心里响着一个表,我能听见表走动的声音……

新妈妈走了,新妈妈又带着一股狐狸牌香水的气味走了。新妈妈走的是一条很亮的路,我看见新妈妈在灯光下走向的士。的士对着鲜艳亮丽的新妈妈笑了,的士笑着问:

你到哪儿?新妈妈说:亚东亚宾馆。

我知道新妈妈又找冯记者去了。我看见新妈妈在亚东亚宾馆门前下了车,径直上楼去了。我看见那个房间了,那个房间里挂满了人头纸的气味。我看见新妈妈和冯记者在堆满人头纸的气味里坐着。这时,新妈妈的声音已经变了,新妈妈从家里走出来之后,声音就变了。新妈妈的声音里装上了涩柿子的气味,新妈妈的声音又甜又酸又涩,她说:老冯,你再想想,我不勉强你。我也不能勉强你。我走我的,你别了……

冯记者很激动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有时候人就得豁出来,我豁出来了。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就不会再拦我了……

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他把那张纸递给了新妈妈,说,这是我的辞职报告。这是一份底稿,报告我已经送上去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新妈妈看了一眼,而后把那张纸轻轻地放在茶几上,说:

老冯,你会后悔的。你算了,你把辞职报告要回来算了。你有家有口的,我不能连累你……

冯记者说:你别劝我,你不用劝我。我已经下决心了,你就不要再劝我了。文人都讲辉煌,你也让我辉煌一次。那边我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该办的事我都办了。你过去老说我是小男人,这次我想大一回,我也想活出大来……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股青杏的气味,新妈妈说:

你是真想好了?我不想让你为我……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

冯记者说:我家都不要了,你还信不过我么?……

新妈妈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我自己。我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也许会变,我会变的……

冯记者说:这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给我点时间,去了之后,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是迷上了一种东西,人有时候会迷上一种东西。你知道我迷的程度,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后悔……

新妈妈说:老冯,你真不后悔?

冯记者说:我决不后悔。

新妈妈说:这可是你说的。

冯记者说:是我说的。

新妈妈说:那好吧。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不过,那事你得快点办。我不想再等了。我一天也不想等了。

冯记者说: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新妈妈说:我头疼,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赶快走。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我身后总有一双眼睛,我一看见那双眼睛就头疼……

冯记者说:那好,那好吧。也就是几天的事。

房间里有一股红蚊子的气味,我看见房间里有一股蚊子血的气味……

深夜,我又看见那双手了。我看见那双手从我背后慢慢伸过来。我喉咙里立刻就有了棉花的气味,我喉咙里塞着一团一团的紫色棉花,我想吐,我又想吐了。我再次看见了那个数字,我看见那个数字在慢慢向我走近,那个数字离我越来越近了,那个数字贴在我的眼皮上,我感觉眼也胀起来了……

病例六:

他是一个乙肝人。

他说,他是一个乙肝人,他的乙肝是吃饭吃出来的。

他说,他的老婆跟他离婚了。离婚后,他不想一个人在家,一个人在家很烦;他也不想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做饭太麻烦,怎么吃也吃不出味来。于是就每天上街吃饭。开始是吃碗烩面、喝碗胡辣汤什么的,将就了。后来吃蹭饭,吃着吃着档次升高了。

他在区工商局工作,蹭饭很容易。一个是蹭会议饭。工商部门检查多,会多,一开会吃饭的问题就解决了,顿顿有酒有肉,差的也是四菜一汤;再一个是吃个体饭。个体饭更好吃,他是管个体工商户的,是人们求着他吃。下了班,走着走着就被人拦住了,说:走,走,喝二两。就喝二两。反正回家也没尿意思。就这么蹭着蹭着,蹭出嗜好来了……

他说,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的嗜好是排着饭店吃。有一段他是这么吃的:一个饭店他只去一次,不管谁请客,吃过一次他就不再去了。就这么他还是吃不过来,新开张的饭店太多了,有的也档次太低,都是些吃熟的菜。后来他就换了一个吃法,专吃那些有打火机的饭店。这时候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得有打火机。他的要求也不算太高,中档以上,只有中档以上的饭店才打火机,吃一次一个一次性的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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