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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73)

他已经有了收集饭店打火机的嗜好。***这种印有饭店名称和电话号码的打火机他收集了三年,三年他收集了整整一箱子。他没事的时候,也常拿出来看看、数数。一共是一千零七十一个,其中有四百二十五个是带圆珠笔的,其余的是不带圆珠笔的。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去吃,只是有时赶上了,一天吃三四家……

他说,到了后来,吃不吃都无所谓了。其实是不想去吃,看见菜恶心,主要是为了收集这种打火机,就去坐坐,偶尔动动筷子,吃得很少,就等着小姐送打火机了。有两次,菜一端上桌,没吃他就吐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感冒。其实他是恶心那菜的味,那味太熟悉了。他本来打算收集够一千六百八十八个就罢手,这是一个吉数,1688,一路嘛。可他没收集够,他只收集了一千零七十一个,结果却把乙肝收集来了。

他说,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乙肝人。他没有病,也从来不生病。当然也有过头疼脑热,那不能算病,那是气候的原因,通常是喝二两酒,汗就过了。他的病是检查出来的。单位里集体去检查身体,一查给他查出了个病,说他是个乙肝人。

这样一来,单位里的人看他的眼光就有点那个……当时他也有点接受不了,他身体好好的,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是乙肝人呢?他想可能是化验单弄错了,就去找大夫要求更正。大夫说:化验结果不错,他的确是个乙肝人。没有病的感觉也不错,这说明他是一个健康带菌者……大夫讲了很多,可他都没有听到心里。他只是心里不痛快。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怎么就白白地检查出一个病呢?

他说,回到家之后,往床上一躺,也怪,感觉马上就来了。

就觉得身上有个地方疼,隐隐地疼。他的手从胸口开始按起,按着按着就找到那个地方了,那是他的肝,就是那地方疼。第二天,他又觉得身上没有力,越想越没有力……而且不想吃饭,接着就有了呕吐的感觉,看见饭就想吐。他心里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去街上吃蹭饭,这都是吃蹭饭吃出来的。也恨那些请他吃饭的人,一群王八蛋让他吃成了个乙肝人!这一段他不再出去吃饭了,也不收集打火机了。只是每天吃药,盼着早点把这个乙字去掉。可吃了一段之后,身上既没有好的迹象,也没有坏的感觉,还跟往常一样。问了大夫,大夫说:这个乙字你去不掉了,你会永远带着……

他说,这时候,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有了第二个嗜好——传染别人的嗜好。

他说,想想,既然这个乙肝人是吃饭吃出来的,是别人传染给他的,既然也去不掉了,那就往下传吧。他说,他也知道这想法有点亏心,可他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干。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嗜好。

他说,他的第二个嗜好也持续了三年的时间。在这三年里,他又继续上街吃饭了。这次他把标准降低了,什么饭店都行,什么人请都行,目标只有一个,传播乙肝培养乙肝人。人有了目的之后,吃饭就不一样了,不但能吃出绪,胃口也好了,吃什么都香。在饭店里,每次都是他第一个伸出筷子,说:吃吃,吃!……无论他喜欢吃的菜还是不喜欢吃的,他都要把筷子伸进去蘸一蘸,他说这是剪彩,他每次都要剪彩。

吃了饭他还要问一问同桌人的姓名,每次他都不忘记问人家的姓名,这里边当然有熟识的,也有不熟识的,不熟识的就问人家要名片。要名片是个好办法,他又开始收集名片了,凡是同桌吃过饭的,他都想法让人家留下名片。三年来,他又收集了一抽屉同桌名片。有了一抽屉名片后,心里总是痒痒的,禁不住想知道展的况。于是就开始打电话,一有空就给人拨电话,自然是先说一些闲话,最后问人家近来身体怎么样……电话打到第二十一个的时候,才有了消息,有一个人说他的肝不太好。

这下好了,这说明有了结果了!那就继续吃……继续打电话……

他说,这事他后来停下来了。***他是看了一张报纸之后停下来的。报上说,全国有一亿多乙肝人,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这么多,还展什么?展也是白展。他还以为就他一个呢!

他说,问题就出在停止以后。他停下来之后,身体就开始瘦了。也没什么病。就是不想吃饭,看见饭恶心。就这样一天天往下瘦,瘦着瘦着就瘦到了现在这个样子,瘦得不敢出门了,怕风怕光……

我看看他,他的确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像是衣服穿着他一样。衣服显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荡荡的,是衣服架着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来了。他身上已经没有油了,他身上很干,他就像是风干了的腊肉一样,没有一点油分。

不过可以看到光,一种蜡样的光,那光是从他的体内射出来的,是从他的肝上、肠上直接射出来的,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着微亮的黄色,那黄色从微亮的皮上透出来,润着一丝一丝的薄红。他脸上也没有肉了,他的脸像是用皮撑出来的,看上去只剩下一个鼻骨了,鼻骨上也亮着丝丝儿薄红。我还看见他的肠子里挂满了电话号码,他肠子里一缕一缕的全是电话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吃到肠子里去了。电话号码在他的肠子里变成了一些奶黄色的小虫,小虫全都堵在肠子的弯道处,正在抢吃他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里也有这种奶黄色的小虫,这是些由名字变成的小虫,我看见很多小虫都是有名字的,它们正在互相联络,它们一直都在联络。它们说:在不久的将来,城市将是它们的城市……我还闻到了一股馊了的菜味,滋养小虫的就是这些馊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经没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却闻不到人的气味,我闻到的是一种经过了很多夏天又经过了很多冬天后变质了的菜味。这是一种沾满了酒气的菜味,菜味在酒里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种正在腐烂的酸……

我问他,我用眼睛问他。我说:你一口饭也不能吃么?

他说: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说:你还想吃饭么?

他说:也想吃,就是看见恶心……

我说:你应该把那些电话号码丢掉,你早就该丢掉了。

他说:我也想丢掉。可我丢不掉。不瞒你说,现在老有人给我打电话,天天晚上都有人给我打电话。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个电话……过去是我给人家挂电话,现在是人家给我挂电话。那些号码总是出现,一出来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个电话都是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们是要展我。我说我已经是'乙肝人'了,我老罗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们还打……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到处都是号码,一组一组地叫:3字头的,5字头的,还有7字头的……

他说着说着哭起来了,他说:那么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个展的,我总共也没展几个,怎么就这样呢?你救救我吧!

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来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火柴盒,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这时,我看见奶黄色的小虫一串一串地跳出来了,我看见小虫们跳进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说:我感觉到饿了……

九月五日

魏征叔叔的话:

你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打垮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吗?

我告诉你吧,我告诉你算啦:干掉一个人需要一十二天。这是我创下的记录。我只用了十二天就把那家伙给干掉了。当然不是杀,我说的干掉,就是摧毁,在精神上摧毁一个人,比杀他还厉害。

这是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对,就是沈振中那个厂的副厂长。我那笔一百二十万的生意就差点坏在他的手里。那时候这边的合同已经签过了,当然是跟沈振中签的;广州那边也已经装车货,可以说事已经成了。可就在这时宋木林出差回来了,宋木林是棉纺二厂分管销售的副厂长。他一回来,事马上就有了变化,我派去拉货的车队在他这儿卡住了。他是分管销售的,提货必须得有他的签字。可他就是不签字。他说:这个事,得研究研究再说。他就这么一句话,事就搁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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