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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75)

我也不再说了,我也是一声不吭,我就看他的脸,我像读书一样读他的脸。他小五十岁,脸上有很多坑坑洼洼的东西,肉也有点松,他干副厂长干了十八年,干得肉松了……

过了一会儿,我才又自自语说:我不干什么。我是个闲人。我没事喜欢出来转转。像光明路、淮海路、清虚街、西拐街、人民路、顺河路……还有那个不大好找的虎屯,我都逛过,我也没啥事,瞎逛。我这个人还有个特点,能记住一些数字,特别是那些一组一组的数字,你比如:16000、25000、7500、46000、8200、37000……一共是47组。我就能记这么多,也可能还有记不住的……

我说完后,他脸上的汗就下来了,一豆儿一豆儿的汗。开初也就是两三豆儿,那汗就跟会印似的,顷刻间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接着说:宋厂长,你是个干好事的人,我是个干坏事的人。我也不懂法,我是个文盲。你尽可以把给你装修房子的事揭露出来,如果揭露了,对我也是个教训。送礼不看人,这不是教训是什么?人家会说,你闲着没事了,跑去把人家的房子给装修装修,还给人家安空调,你是不是有病?我就说,是呀是呀,我有病,我有钱没处花了。我花七万多,那是一个小数目,七十八万才是个大数目呢!可惜我没那么多。我就是告到反贪局也没用啊,我写一封信,人家也不会光听我的,对不对?人家是要落实的……

这一会儿,你知道他眼里出现了什么?我告诉你,他杀人的念头都有!他眼里的光很毒,那牙不自觉地就咬起来了……这时,我的大哥大响了,我的大哥大响得很是时候,我拿出来对着话筒说:有什么事呀?噢,我知道了。我正跟宋厂长谈呢,谈得很好。噢,就这样吧,我回去再说……

宋木林慢慢抬起头,说:你太狠!

我说:宋厂长,我不是狠,我是没有办法。我只是想请你给帮个小忙。当然,帮不帮在你……

这时,宋木林咬着牙对我说:那个字,我签……

我站起身说:宋厂长,我只是请你帮个小忙。帮不帮都不要紧。你再考虑考虑吧,不能因为我的一点小事坏了你的声誉。

说完,我把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扭身就走。

第二天,也就是第二天晚上,你猜怎么着?宋木林两口子步行找我来了,那么远的路,两口子硬是步行走来的。一进门两口子就双双跪下了,长跪不起……

我说:宋厂长,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办我难看呢。快起来,快起来……

宋木林一声不吭。宋的老婆却哭起来了:俺多少年来都没收过人家的东西,就是这些年,那些人硬往家里塞……那些都是我收的,跟俺老宋没关系。俺一分都没花人家的呀,俺老亏呀……

我拉住宋木林说:宋厂长,别让嫂子哭了,哭得我心都寒了,都快起来吧,快起来快起来。我说过要告宋厂长吗?我啥时候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呀。我只不过想请宋厂长帮个忙。宋厂长能帮我这个忙,我感激都来不及,会干那事么?嫂子放心,我决不会干那事……

可宋木林就是不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在那儿死跪着!

他已经崩溃了,我看见他浑身直颤,他眼里的光都吓散了……

别的就不用再说了吧?反正这一百万是挣到手了。你觉得太狠是不是?你觉得有点黑社会的味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遇到这样的事,黑白两道都得走,生意场上是不分黑白的。到了这一步,就不容你不狠。不狠行么?不狠谁给你一百万。我告诉你,钱就是这样挣的。

九月九日

那个时辰来了。

那个时辰就要来了。

我已经看见那个时辰了,那是一个恶时辰。

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双手,那双手正在向我靠近。那双手有点凉,我已感觉到了凉,那凉是红色的。那凉慢慢地移到了我的脖子上,而后是一股蛇的气味,我闻到了一环一环的蛇的气味。那气味缠在我的脖子上,我就吐了。我吐出的是我的舌头,我一点一点地往外吐舌头,我吐出的是一只紫颜色的舌头,我的舌头正在变紫。我感觉到我舌头上有一团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也有了麻叶的气味,我的胃里有一股一股的饭往外冲,可它们已经冲不出去了,那双手把门卡住了,它们出不去了。接着会有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了一丛一丛的星星,那些星星是金色的,金色的星星从我的头上冒出来又落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在有了星星之后就开始胀了,我的眼一圈一圈地大起来,我的眼成了两只大的鼓,鼓里晃着星星和一条盘在我脖子上的蛇。再往下我就成了一个面袋,我倒在地上的时候成了一个面袋……

这时候,又有一把剪子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那剪子慢慢弯下身来,晃晃地亮在我的眼前,紧接着我左眼上就有水流出来了,我眼眶周围流出了一股红水,一股火辣辣的红水,红水把我的眼睛流出来了,红水把我的左眼送到了眼眶外边。一只手贴了上来,那手上有一股红色的蝎子味,那红色蝎子捏着我的眼放在了水池边上,而后又是我的右眼。当那剪子的气味出现在右眼上时,我的右眼就慌乱地滚出来了,我的右眼骨碌骨碌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一片树叶的旁边。很快就有手伸下来,那只满是蝎子气味的手先是捏起了那片树叶,用树叶包着把我的右眼捏了起来。我的右眼在涩涩的干树叶里夹着,被放在了桌子角上……

我看见我的左眼完了,我的左眼变成了一股水,散在了水泥地上。我的左眼被一只胳膊肘撞在了地上,而后是一脚,狠狠的一脚,那脚踩在了眼睛上边,踩出了一股呼呼哧哧的喘气声。在喘气声里,我的左眼成了一股空气……

我身上的肉和骨头分家是一小时以后的事。那两只手把我的眼睛剜出后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这一小时里,屋子里到处都是喘气声,喘气声随着挂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地走着,走出一片水红色的血腥气。一小时后,我身上的肉开始一块一块地进入下水道。

我看见了一把刀,那是一把从商场里买回来的不锈钢菜刀,那把新买的菜刀先在我的脖子上试了一下,割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口子。那口子很凉,那口子上有一股黄油的气味。而后那刀就朝下边去了。刀伸在我的脚上,刀是从我的脚开始的。我的脚趾被刀分成了一个一个小趾头,那些切成小块的脚趾顺水流进了下水道;接着是我的腿骨。我的腿骨有点硬,砍腿骨时很费了一些时间。我的腿骨开初被截为一寸一寸的,每一寸都有很多肉末飞出来,飞出一股梆梆响的湿柴火味;后来就烦了,那声音也烦了,声音越来越乱,乱成了一团蜂窝样的碎肉……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了。这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冲进下水道里去了,我的身体和带有羊膻味的污水混在了一起,成了红蚊子来年的食品。而我只能在树叶中再生,我成了一只夹在树叶中间的眼睛……

新妈妈的眼睛已经红了。新妈妈的手已经变成了红颜色的手,新妈妈的手在出一种红颜色的光,那光已深到我眼睛里去了。我知道我无法阻挡她,在一个小时之后,我无法阻挡那红颜色的光,因为那是一种可以使我再生的光。我可以在树叶中再生。我扔掉身体之后,就可以成为空气中的一部分了。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进入空气之中,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城市的上空飘动,我可以不再怕针,不再怕任何东西。我渴望扔掉身体,我早就想扔掉人身了,我不想再当人了,我不要做人。我只要做一片树叶,一片长有眼睛的树叶,一片可以看这个世界的树叶……

新妈妈正在向我走来,新妈妈脸上带着伪造的米黄色笑容向我走来。她是来掐我的脖子的,我知道她要来掐我的脖子。她已经把爸爸吃掉了。爸爸坚持不离婚,她就把爸爸的魂儿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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