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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77)

你们是来找我的吧?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在等人,那人是一个小骨头人。我如果不等他的话,你们就找不到我了……

警察严肃地说:你叫李月婵吗?新妈妈扬起头来,说:是,我是叫李月婵……警察说:你有谋杀你女儿的嫌疑。跟我们走一趟吧。新妈妈说:不错,人是我杀的。我害怕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的眼睛脑子眼儿疼,我把她的眼挖出来了……当警察给她戴上手铐的时候,她又说:能不能再等一等,我想看看那个小骨头人会不会来。我想他是不会来了……

我也看见了旧妈妈。我的旧妈妈曾为我的**哭了半天零一小时,她的眼泪湿了半条手绢。我听见旧妈妈一遍一遍对民警说:她一直虐待我的女儿。我早就现她虐待她。她用针扎她,她每次回来身上都有针印,她身上有很多针印。那女人是个狐狸精!她变着法折磨孩子。有一回我数了数,孩子身上有十四个针眼!孩子身上净是黑血点……我跟她要孩子,她就是不给。打官司这个狐狸精到处托人,到了我也没把孩子要回来。我知道她早晚要下手,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我看见旧妈妈后来哭着去找马+户了。旧妈妈在他那里又哭湿了半条手绢,哭出了月亮走我也走的白色气味。她说她要与那个无赖离婚……

现在旧妈妈已经与科长离婚了。旧妈妈再次光荣地与科长离婚。旧妈妈这次婚离得非常容易,她在离婚的过程中成了老同学马+户的人,旧妈妈很主动地成了马+户的人。旧妈妈也开始使用狐狸牌香水,她很快就成了马+户的人。人在马+户任职的法院里离婚,科长不同意也得同意。科长脸上的皮越来越厚了。科长曾当众尿在法院门口,科长喝了一斤半酒之后,尿在了法院的大门口!因此马+户以流氓罪判他离婚加十五天拘留。我看见科长在拘留所里坐着,他跟一个关在同一号里的诈骗犯学会了一个养鸡的祖传秘方,他说他出来后就去推销这个祖传秘方。我还看见旧妈妈与马+户时常在卡拉ok厅见面,两人坐在包厢里,喝着xo,共同回忆那条街上的粉笔字,在回忆中旧妈妈倒在了马+户的怀里。旧妈妈喃喃地说:是那条槐树街吗?我记着呢。我一直记着那条槐树街……

我看见爸爸仍然在那个破碎不堪的家里坐着。他的肉身完好无损,可他的精气没有了,他身上的涩格捞秧儿味也没有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周围站着的是一些民警,民警反反复复地问他那天晚上生的事,民警问:你的女儿一直没在家住吗?爸爸不吭,爸爸已说不出话了。民警又问:你女儿身上有伤的事你知道么?爸爸还是不吭。民警再问:李月婵为什么要对你女儿下手?李月婵平时有什么反常……?爸爸两手捧着头,只是重复说:我记不清了,记不清了……他的脑海里是一片亮丽的粉红,他脑海里一直晃动着那片粉红,在粉红里有一串一串的时间记忆,那里拴着许多狐狸牌香水的气味。可他的下边却有尿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渗……后来民警不再问了,看到尿水,他们摇着头说:算算算,算啦。

我终于找到了老人的那颗鲜红如豆的心。***我看见老人的心已经被卖出去了。老人的心被卖到了皇太皇酒家。那颗心如今正泡在一碗烹心汤里,一位穿红色旗袍的服务小姐正端着这碗汤往八号雅间里送,八号雅间的门上写有春秋斋的字样。

老人的心在烹心汤里晃晃悠悠地被送进了春秋斋。我听见老人的心在油汤里一声声叹息,老人的心说:一个人为什么要成为另一些人的粪便呢?因为他有钱吗?……而后是八双筷子冲上来,八双筷子轮番在那颗心上夹。他们一边夹,一边议论说:

听说了吧?咱这儿最近有个奇特的碎尸案,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被杀了。是她亲娘杀的……两个小时后,我看见那八个人又轮番走进了厕所,他们每人在厕所里拉出了两个字,他们看见字后一个个惊慌失措地提着裤子跑出来,他们说:历史,历史……

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了。她的魂灵越来越小,她的魂灵小成了一个像纽扣一样的东西。她的魂灵是在寻找中变小的。我看见陈冬阿姨的魂灵在一些楼房的四周游来游去。她在敲门,我看见她是在敲门。她先是在敲那个瘦高个家的门,可她没有敲开。

她仅仅是敲出了一股黄石榴的气味,那门里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那肯定是瘦高个的女人,那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正在吃一只黄石榴……后来她又去敲那个秃顶老头家的门。那个秃顶老头仅把里边的木门开了一条缝儿,没有开铁门。他隔着一层铁门问:

你是谁?陈冬阿姨的魂灵说:我是陈冬啊……秃顶老头说:

陈冬是谁?这栋楼里没有叫陈冬的,你找错门了……说着,啪的一声,木门也关上了。秃顶老头一边走一边对着屋里说:

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说是陈冬,你听说过陈冬这个人么?没有吧。我倒听说了一件新鲜事:一个女孩被杀了。听说那女孩跟她后爹睡觉,让她亲娘逮住了……秃顶老头说话时心里正亮着另一件事,他有了新的事了……接着她又去敲那些要好同学的门,可她一个门也没有敲开,那些同学全都说不认识陈冬,从来就没有听说过陈冬这个名字。所以陈冬阿姨的魂灵仍然四处飘荡,无家可归。她一边飘一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是陈冬么?陈冬是谁?……

我看见那个背诵人仍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街上走。那人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穿着油乎乎的鸭绒服,顺着一条马路往前走。他是要去上班,我知道他就在那个五层旧楼里上班。

我看见他正骑车穿过丰收大街,他在挤挤搡搡的人群中停住车司:咋回事,围这么多人?有人告诉他说:这里杀人了!一个女孩被杀了……他听了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自自语地说:杀了就杀了呗,人这么多,杀个把人就值得这么围着看……我看见他是想得到一些东西,他一直想着要得到那些东西。他脑子里存着很多记忆的小钩子,他是想把那些东西钩出来。那些东西可以让他大声说话,他是为了大声说话才小声说话的。他小声说话的时间太长了,他一直渴望着能大声说话。他是在准备大声说话。所以他一边走一边背诵着那段话,他仍然在练习说那段话。他的舌头已经剪过了,他在排队剪舌头的时候仍不忘练习,他是改用剪过的卷舌音说那段话的。他说得还不够熟练,他正练习用卷舌音说那段话,他说:中昂人人广锅电台、中昂念你台,男你池你你池男你你池……

我看见旧大姨了。我看见旧大姨正躺在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输液。旧大姨不能说话了,她的嘴在动,可她说不出话来。

她的一只手在白色的被子下面动来动去,而另一只手却像木头一样,硬出了拐棍的气味。她的脑海里有半边红色的液体在流动,在那红色的流动中跳跃着一些红色的日子,那些红色的日子里盖满了红霞霞的戳痕和一个男人的脸,那男人脸上有着戳痕一样的麻子。她不喜欢麻子,她喜欢的是红颜色的戳痕。她的日子装在一个个抽屉里,那是一些有红色印油气味的抽屉,可这些抽屉现在成了人家的抽屉,她没有抽屉了。她得的是偏瘫病,也是一种抽屉病,所以她半边能动半边不能动。她的话也只有半边,她只能说些半边的话。她的女儿(英英表姐)坐在病床边兴奋地告诉她说:妈,三姨的女儿被她后娘杀了,是一刀一刀割死的……她喃喃地说:扌、木、尸……戈、目、可……丿、心、阝……

我看见旧二姨站在街头的烧鸡店里,正在跟一个民警说话。***

她的声音里沾满了绿颜色的细菌,她成了一个细菌人。旧二姨身上有很多细菌咬出来的空洞,那些空洞有五十八年的历史了,可她仍然站着,她活一天就卖一天细菌,她是靠卖细菌生活的。她不怕细菌。她用卖细菌赚来的钱养活了六口人,现在她又靠细菌让儿子骑上了摩托。她说她还要让儿子坐上汽车。可儿子跟她分家了,儿子坐上汽车之后就跟她分家了,儿子已经讨厌这种鸡屎味了。儿子搬到了花园小区的新房里,把旧日的鸡屎味留给了她。所以她总是流泪,她的泪拌在明油里在她的老脸上蠕动。她身上的细菌是明油喂出来的,带有一股热烘烘的滑腻。她脸上的笑也是明油泡出来的,看上去油浸浸地晃眼。她的声音也是明油浸出来的,带有一种破刷子的气味。她总是刷三道油,还要上色,所以她的声音里也藏着许多带勾的颜色。她说:这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那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她是跟我三妹子家的偷偷勾上的,先勾上后才离的婚。你不知道这女人有多狠。她经常把孩子关在屋里,不让孩子吃饭,还用针扎她,扎一身血窟窿……不是不管,她见都不让见,怎么管?我还给过她一个馍,有一回看她饿急了,我给了她一个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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