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那气味就杂,北边来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会有一股酸菜味;南边来的,煲汤喝多了,音也细,鸟语;东边来的,肉紧眼爆;西边来的,嘴大臀肥。
那目光是走的、问的,一处一处走,一处一处问。
走过一圈之后,再落在自己提着、背着、挎着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剔。
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的,一拨一拨的,就象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
各走各的路。
这就象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何如,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
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
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透了。
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是北师大的研究生。
上官要她交待,怎么一个川耗子就把她给俘虏了?陶小桃就交待说,耗子并不低,个子一米七五。
尔后又交待了三件事。
头一件,五年前,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
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两把伞。
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耗子…结果,合上伞,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耗子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是浅色衣服,看上去象个阴阳人。
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怕她淋湿了。
那天她穿的是连衣裙……你说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师大,耗子接她。
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两辆自行车。
可他一个人又骑不了两辆自行车,你猜怎么着?小街的时候他推着,大街的时候他扛着,你见过有扛两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的人么?这么笨的人,就他一个。
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
知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在信纸上……上官说,就这些么?小陶说,就这些。
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情调啊。
小陶说,一般吧,一般般。
上官问,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
上官说,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
女人是凭感觉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
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
万一……北京那么大,不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
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
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茫然。
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小陶说:“上官,你得好好养养。
要里心里烦了,就来北京吧。
”上官说:“你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京吧。
我不说了么,先休息一段再说。
到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小陶笑了,那笑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意。
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之后,怎么还敢说“雄纠纠气昂昂”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是好友的鼓励,是上官在给她打气。
这既是上官一贯的风格,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异。
于是,她说:“上官,你其实,心里挺苦的。
”上官说:“没事。
以后就……再说了。
”小陶说:“你,不能原谅他么?”上官说:“不能。
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一个人,要是连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
”小陶说:“上官,记住咱们说过的话。
你要做好了,我就奔你来。
我把那耗子也给你拉来!”上官说:“我记着呢。
如果你做好了,有了根据地,我就奔你去。
”在站台上,两个女性,默默地相望着。
她们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好好生活,要活出人生的光彩,要让这个世界认识到女人的价值。
当时,她们就是这样想的。
最后,上官把手伸了出来,小陶也把手伸了出来,两只手扬起来,“啪!”一下,拍在了一起。
这就象是给她们的誓言打了一个结儿。
她们已有过一些生活阅历,不屑于拉钩了。
小陶上车了,上官仍站在月台上。
两个好朋友,默默地相互招手,都在为对方暗暗地祝福。
二出了车站,上官沿着一街的店铺慢慢踱着。
那空了的、断了线的日子,能“度”过去么?是啊,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正在高处走着,突然一脚踩空了……现在,上官云霓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她一次次地对自己说,爬起来。
你慢慢爬起来,不要哭。
那痛,就象刺一样,还在心上扎着。
就让它扎着吧,扎着挺好,扎着让人清醒。
人,是得在生活的棘藜窝里滚一滚,然后浑身披挂,那刺就是上天赐予你的铠甲了。
顺着马路边往前走,上官看着眼前的树,那一棵棵一抱粗的法桐树,竟都被砍成了秃头,成了一个个傻敦敦的木桩子。
又要扩路了,到处都在建设……那树也曾是枝繁叶茂啊!记得刚来上学的时候,省城的法桐是一景。
那时候,每到夏天,一街道两行的树,那枝桠长长伸出去,满树绿叶在马路上搭起了一个天然的凉棚,把晒人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的!那时候,无论走到那里,到处都是绿色,满眼的绿荫,走在下边,真好!可树也是有毛病的,到了春天,它就会长出一些飞毛,那飞毛是树的种子,满世界的飘,落在人身上,迷人的眼,特别讨厌。
听说,就为了治这飞毛,市政方面,把树都砍成了秃头。
这一砍,一个城市都没有了绿色!说要嫁接呢。
几十年才长成的树,谁知道嫁接出来,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那还是法桐么?这时候,上官想到了那个家,那个刚刚建起来又被毁掉的“家”。
无论如何,她得回去一趟了。
这是最后一次,她得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
她想,不会碰上他吧?但愿不要碰上他。
也还是痛。
来到博雅小区大门前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戴草帽的人在门边站着,正与看大门的人谝闲话。
两人一边谝着,一边吸烟……奇怪的是,等她走进来时,这人竟跟上来了。
上官在前边走,那人在后边跟,总是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
当她快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见那人依然跟着,上官站住了。
那人仍离她有三五步的距离。
见她回了身,也并不躲闪,慢慢地走上来。
上官很警觉地盯着他,说:“你想干什么?!”这人说:“你积德了。
我想给你一份祝福。
”说着,他取下了戴在头上的草帽。
这人剃着板寸头,鹰眼,一脸胡茬子,嘴唇厚敦敦的,穿一身棉布对襟褂子,下身的裤子有一条裤腿是绾着的,露着腿上的一个疤,那疤象是一个黑紫色的月牙,脚下穿的是一双军绿色的布面胶鞋。
上官看着他,猛一下觉得有些面熟,这人是谁呢?可想着想着,突然的,一个念头出现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相信:“你……刀总?!”这人躬了一下腰,说:“这会儿,不是刀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