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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有雪(2)

车窗落下,后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厅里的那个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望她,声音被风雪裹扯,听不大真切,“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周弥说不用,道了声谢,转头继续走。

四五分钟,回头看,那车还跟着她。

雪又大了几分。

周弥走着走着,渐渐停了脚步,转身,那车也跟着停。

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男人往里坐,让出座位。

周弥掌住门,却不急于上车,弯腰向里看,笑说:“我姓周,周弥。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顿了顿,转头看她,“我姓谈。”

周弥记得孟劭宗叫他“yàn xī”,具体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倒也不重要,只觉得连一起这名字的发音还挺好听。

手机电量即将告罄竹,这天气又呵气成冰,更不知道何时才能打到车。

周弥权衡了一下,说道:“谈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专车的价格转账给你。”

男人微挑着眼,打量她,三分审视的目光,语气却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讽,包装得听似确实一句单纯的疑问:“这是你们年轻人时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弥一顿,把滑到背后去的链条小斜挎包,转到前面来,伸手,夹出一张纸币,递给男人,“现金结算,可以吗?”

男人神色微愕,继而笑出沉沉的一声,却是不伸手去接。

周弥将纸币叠一叠,探身,插进前座靠背后方的网兜里,这才钻进车里。

车厢一股浅淡香味,暖气开得很足,周弥冻过头,半晌,紧绷的后颈慢慢放松,身体逐渐回暖。

男人看她一眼,笑一笑说:“下回碰头得批评孟总,无论如何,不该叫人大冷天的在风口里等。”

算不得暧昧的语气,但周弥听出来,他以为她和孟劭宗是那种关系。是他们圈子的习惯吗?得替同伴照拂点儿“外头的人”,哪怕明面上已经闹崩了?

周弥心里难堪极了,但没解释。

自觉没必要,和孟劭宗,和这男人,两个世界的人,往后不会再有见面机会。

男人问她:“去哪?”

周弥报了现在的住址。

车启动没多久,手机里进来一个语音电话,室友程一念发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到家。

“在路上了。不用等我的,你先睡吧。”

程一念说:“我也没睡,在翻译片源呢。”

车厢里光线昏暗,男人抱着双臂,形散意懒地靠着座椅,闭着双眼。

周弥怕继续说话打搅人休息,对电话那边说:“回来再跟你说,手机要没电了。你叫宋满早点睡,盯着她别让她玩手机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挂啦。拜拜。”

周弥打开链条小挎包,把手机轻巧地扔进去。包置于膝盖,背往后靠,转头看向窗外。

城东到城西,顶远一条路,开得很慢,很久都不见目的地。

车行在雪地里,引擎运作的声响,倒显得空间更寂静。在这寂静里,周弥让暖气熬出骨头缝里的睡意,挣扎了半晌,到底还是有一瞬没撑住,阖上了眼睛。

然而不过片刻,她骤然惊醒,手指摁亮了手机屏幕,还好,只过去了五分钟不到。

转头看一眼,那男人仍然抱着手臂,似亦陷入深眠。

为了清醒些,周弥微微直起身体,将额头靠向玻璃。

外头风雪弥漫,建筑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层半透的硫酸纸。

她的呵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雾气,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冻硬的一整块冰面。

过了许久,终于看见窗外街景熟悉起来,离住处不远了。

车临近路口,周弥出声:“停在这儿就行了,里面小路不好掉头。”

身旁的男人似被这句话吵醒,这时候缓缓地挣开了眼镜。

司机依言把车停了下来,周弥道声谢。

刚准备起身,忽觉身旁的人坐直了身体,她顿一顿,以为他有话要说。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夹出网兜里的那张纸币,朝她俯身。

他靠近时挟一阵清寒的气息,周弥呼吸滞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张纸币,塞进了她的靴筒里。

周弥穿的是一双烟筒靴,靴口宽敞。

男人声音带着笑,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像午夜一缕风,沉闷,也像经世的露水。

他说:“周小姐既然缺钱,这车费留着自己用吧。”

单纯的作弄,或是,纯粹的羞辱?

它们的界限或许没有那样分明。

周弥顷刻脸烧得通红,几乎是呆住了。

她记得以前看电影,有人往脱-衣-舞-娘的胸-罩里塞小费,似就是这般态度。

至此,自见到孟劭宗起,积累的屈辱般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然而,她不过牵了牵嘴角,紧跟着所有表情,拼合成一张挑不出毛病的一张笑脸。

清灵的音色,平静地说:“那就谢谢谈先生了。

她伸手拉开了车门,风顶过来,差一点又将门关上。

动作还是狼狈起来。

多用了点力,才将门推开。路上雪已经堆起来,脚踏上去,松软虚浮的触感。

靴子踩到实处,手一松,风一下将门摔上,瞬间阻断了里头的暖气。

车仍停在原地。

黑暗车厢里,男人点了一支烟,落下车窗,手肘撑住,沉沉地吸一口烟。

目光却看着另外一侧的车窗——

风比方才刮得更紧,道旁树枝剧烈招摆,几乎下一刻就会被风劈折。

灯下,那道单薄的身影,走得飞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脚步。

随后,她弯下了腰,那动作,是在掏出靴筒里的钱。

片刻,直起身,手一扬,那张粉色纸币,被风卷进雪里,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2. 02 锦绣烧灰

周弥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怕吵着屋里的人。

门一打开,客厅里灯还亮着,程一念的房间门半敞,她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白荧荧的电脑屏幕。

周弥换了鞋,把大衣挂在门后挂钩上,走过去推开门,小声说:“还不睡?”

周弥和程一念是大学同学,都是外院的,一个学法语,一个学日语。

刚毕业都穷,凑一起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便宜,但离上班地点远得很,通勤单程都要一小时。

年轻人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晚睡早起尚能撑得住,偏偏程一念还有颗为爱发电的心,给一字幕组翻译,每周拿到片源就得熬通宵。

程一念转过头来,神色困倦,一脸的“我已经不行了”,说:“快了,搞完最后一点就去睡。桌上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吃了,这么晚不消化——你洗澡了吗?”周弥取下腕上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洗了。”

“那我去洗澡了,不管你了啊。”

“去吧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