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北城有雪(76)

到那儿时间正正好。

尹含玉提前订了座,一个雅间,谈宴西进去坐了不到片刻,祝家的人也到了。

祝铮嬉皮笑脸地叫声“姐夫”,而祝思南一脸被迫早起的不耐烦。

茶楼早上七点即开始供应早市,传了菜单,大家各自点过,没一会儿,茶先沏上,紧跟着蟹黄汤包、翡翠烧麦、水晶虾饺等早食,也一一地呈送上来。

祝太客气感谢尹含玉请这一顿早茶:“听说这里的碧螺春不错,今天一尝,果真不虚。难为你费心了。”

尹含玉这一阵都春风得意,好似自己这一生,从没被人这样尊重过,以至于隐隐觉着,自己折了半生在这浮华里头,总算是挣出了一点名堂。

她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了。”

有这一句起头,便总算说到了今日的正题。

说是商量,实则大家都各有打算,不过是知会对方。

谈宴西微侧坐着身,手边一盏茶,不过喝了两口。

所有对话,都似只在他耳边走了个过场,旋即便绕过去消散了:

既是订婚,倒不必排场过大,只请自家亲戚和亲近朋友即可;

礼服都备好了,出不了错;

酒店的酒水还是差了档次,不若自备;

主厨的名头响当当,盛年的时候,还做过国宴;

宾客各拟各的,到时候一个场子分做两区;

……

尹含玉与祝太商量得起劲,转头一看,作为订婚主题的两个人,各自神游。

尤其谈宴西,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破纸片,折来叠去。

她暗暗捺下气恼,笑问:“宴西,方才我们说的这些,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被点到名的人,这时候手里一顿,缓缓地抬眼。

灯下,他的瞳孔近于一种浅琥珀色,像是融合了雪意的颜色在里头,格外清冷,又漂亮得似乎失去了人气。

谈宴西目光扫过他们,视线也自有雪意的冷淡。

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手指握紧了那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小纸片。

他神散意懒地笑说:“我没什么意见。”

一顿,又说:“只不过——这婚,我不准备订了。”

声音再平静不过,以至于当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一句再挑衅不过的宣战。

谈振山是第一个发难的,重重地掷了杯子:“胡闹!”

谈宴西却在这时候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往臂间一搭,对祝思南父母笑说:“这是晚辈自己的主意,跟谈家的打算无关。今儿失礼了,也耽误了您二位的时间,往后,我再寻个时间,专程上门赔罪去。”

说罢,微微一颔首,转身便走了。

留下一屋子的错愕哗然。

谈宴西拾级而下,出了茶楼。

楼前一条石板路,叫人鞋履磨得光滑,行人来往,熙攘热闹,各色店面都已开张,浅金色的晨曦里,缭绕一缕缕微热的白烟。

谈宴西深深地呼了口气,散作一团淡白雾气。

他既然不信佛,就更不该信左右不定的天意。

这一局,由不着时间落子,来替他决定成败和前路。

他亲自来下。

46. 46 时间凝固

谈宴西茶楼“退婚”, 可谓是捅了大篓子。

一夕之间,谈家每个人都想给他上一课,他的私人号码, 从早到晚电话没停过。

谈宴西一律以正在筹备项目启动推搪过去, 而推脱不过,就说出差了。什么时候回?不知道,看情况,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

谈宴西退婚一事,大家各有各的盘算和想法, 堂姐谈文华是窃喜,谈振山震怒, 而尹含玉不但愤怒, 更不乏落差感巨大。

两家联姻的那临门一脚, 是她踢出去,前一阵她因此出尽风头,事事出面打点,倒似真正有了一点谈太太的地位和尊严。

结果因为谈宴西的一句话, 她就从这风光的高处跌落下去。

她经不住这失落,和谈振山连番呵斥,在谈宴西这么打游击地东躲西藏了十来天, 那原定的订婚宴的前夕, 她给谈宴西打了个电话, 骗说老爷子不行了,家里人都已在医院守着。

谈宴西自得露面。

结果赶过去一看,病房里就尹含玉一人,立即明白过来, 转身就走。

“站住!”

谈宴西脚步不停。

“谈宴西!我叫你站住!”

尹含玉“笃笃笃”地小跑过去,往他面前一横,反手掩上了病房门,仰头看他,怒目圆睁,紧咬着唇,一张艳丽精致的脸,少见有三分哀戚的神色:“谈宴西,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

谈宴西漠然地看着她。

尹含玉低眉敛目,沉默片刻,换一副恳求口吻:“你既然是谈家人,谈家的哪一个婚姻自主过……”

谈宴西真不愿听这些老黄历,直接打断她:“放着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贪图命里没有的东西。别说是你求我,就是谈振山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自己想想清楚,别被我舅舅一撺掇,就跟他一样顾头不顾腚——我真跟祝思南结了婚,往后谈祝两家同气连枝,你当这里头还有你们尹家什么事!”

尹含玉一震,却还是固执辩驳:“……我命里没有的,合该你命里就有?”

谈宴西懒得与她理论。他没有的,他自可以自己挣。可尹含玉靠兄长,靠丈夫,靠儿子,从没有哪一回靠过自己。

他冷声警告:“话我只说一遍。这事,后头是我跟谈文华和谈骞北三个人的事。你要是掺合在里头,继续胳膊肘往外拐,我不会客气。不单单是你,包括尹家。尹家是怎么起来的,我就能叫它怎么败下去。”

尹含玉张了张嘴,一时气焰尽失。

讷然片刻,最后只迸出一句:“不愧是谈家人。你跟你老子,可真是血脉相承的冷血毒辣。”

说罢,转身开门走了。

谈宴西则往里走。

既然来了,倒也不妨陪着老爷子坐一会儿。

这安静的病房,很适合沉思。

他发现,自决心不和祝家联姻之后,现在身边病床上躺着的人,便再也不是点穿他杀伐本质,指一条生路,偏又给他套上枷锁的,叫他无由忌惮三分的,谈家实际的掌事人了。

不过就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仅剩一息奄奄。

谈宴西坐了一个多小时,准备走,忽听病床上有微弱的低吟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折回去,弯腰一看,老爷子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老爷子视线半晌才聚焦,最后浑浊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喑哑,几不可闻:“……是宴西啊。”

谈宴西便将椅子往床边挪了挪,再坐下去,笑说:“老爷子,您这次这一觉可睡得够长。”

老爷子呼吸艰难,像是拉漏气的风箱,“今儿是……”

“二月十七。”

“你跟思南……明天……”

谈宴西低着头,瞧着病床上枯槁的老人,“您一直睡着,没来得及通知您呢,订婚的事,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