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秦西楼听了一定很高兴。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跟师兄商量,关于‘军师’这个位置的职能,我还是希望能够调整一下……”
…………
在听完了叶争流初步勾勒出的军队蓝图以后,向烽抬起眼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叶争流。
非常奇妙,明明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竟然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向烽告诉叶争流:“世上没有这样的军队。”
这熟悉的言语一经入耳,叶争流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但会有这样的军队——师兄,这样的军队一旦建成,想要撼动它,将比撼动山岳更难。”
她提起桌上的茶壶,将自己和向烽的杯子都缓缓注满。
淡绿色的水线带着一两片漏网的茶叶浇进杯中,清宜的茶香四下逸散,却没能驱赶走向烽鼻端嗅到的铁腥混杂着皮革气味。
那是属于强大军队的铁血之气,也是即将带来胜利的气息。
非得是向烽这样百年难遇的神将,在某个恍惚之间,才能从历史的缝隙之间隐约地嗅见。
叶争流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心平气和地跟向烽说道:
“师兄,我会给黑甲营最精良的装备,最精心的照顾。我不会亏欠他们的粮饷,倘若他们意外身死,我将授予他们无边的荣耀,再妥善地照顾他们的父母与妻儿。”
“但,这并不是买命的价格。”
“因为我还要教给他们基础的文化知识,给他们讲讲沧海城内外的故事。好男儿自当从戎,我要让他们在军营里感觉到,人应该活成怎样顶天立地的样子。”
叶争流一直觉得,如果一个人没能“像一个人”一样的活过,那他自然就很难理解,为什么要“把其他人都当人”。
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劫掳。这不仅是因为这支军队军纪森严,更是因为岳飞保证了士兵们良好的后勤待遇,以及透明的军饷发放制度。
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
首先要先有钱,满足他们生存的需要,再给予尊重和教育,填充他们原本贫瘠的精神。
最后,再用森严的军纪直接切断作恶的小径,军法就是比国法更加严格,因为士兵这个职业特殊的背景,决定了他们一旦堕落,远比其他担负走卒更加容易。
也更加危险。
“我要的士兵,他们不能是兵痞、兵匪和军爷。”叶争流没有迟疑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向烽的眼底。
“活着,他们是我黑甲营的勇士;死了,他们是我黑甲营的烈士。战场上,他们是所向披靡的尖刀,但到了百姓之间……他们是父老乡亲送走的子弟、陌生孩子眼中的叔伯,以及,我黑甲营的兵。”
从向烽的脸色上,一向很难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对于他的立场,还是要听他说话才行。
在听完了叶争流的全部描述以后,向烽果然开口。
他说:“你很敢想。”
叶争流:“……”
好的,现在至少有一件事确定了。
那就是,关于向烽的立场,有时候听他说话也不一定清楚,非得看他的行动才行。
向烽收起桌上的纸——全都是叶争流刚刚和他谈话的时候用到的草稿——整齐地叠起来,一股脑地放进自己的怀中。
他站起来,对着叶争流点了点头。
这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然而对于向烽而言,此举便如同千金一诺。
“城主,还要请你把秦西楼调回来。我会给他……‘军师’的位置。”
在说到“军师”二字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这个词的描述从此变得不确切了,向烽念得有点含糊。
“如果还叫‘军师’,恐怕军中一时难以适应他的新工作。”叶争流适时道:“不如改作政委更好些。”
“嗯。”向烽对名字没有什么感触。
他在这方面一向不太在意,既然叶争流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不会反驳。
此时此刻,向烽那双素来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里,竟然也涌起了一番波动,就像是斫冰沥雪的苍茫天地间,忽然落满了一片寒鸦。
叶争流见了他的神色,便知向烽大概是在深思此事,考虑要怎么推行新的军纪。
这件事他要和军中诸将商议,还要给秦西楼发挥的余地,并且最后还需要叶争流的拍板,确实值得好好推敲一番。
在即将离开之前,向烽忽然注意到,叶争流倒给自己的茶水,他竟然一口也没有喝过。
于是他就那么站着,一手拿起茶杯送到唇边,两三口把已经温凉的茶水尽数饮下,最后再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了一把。
叶争流下意识地朝向烽的茶杯里看了一眼,确认刚刚飘在杯里的漏网之茶叶,现在已经进了向烽的肚子。
叶争流:“……”
从向烽的表情来看,他很大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
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叶争流很是自然地一笑,也站了起来。
“我送送师兄。”
“不必了。”随口拒绝了叶争流的客套,向烽又思及一事。
“对了,我在你的钢铁厂里来回进出数次,竟然都无人盘查于我。据我所知,钢铁厂是有巡逻队的,今日之事,完全是他们的失职。”
叶争流点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了这条消息。
她就不再继续追问向烽的处理意见是什么了。
以她对于大师兄的了解,这人准会斩钉截铁地来一句“乱棍打死,以儆效尤”。
叶争流能猜到,巡逻队没有来盘问向烽,核查他的手续,多半是因为他们认识。
不过向烽说得对,这个口子确实不能开。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钢铁厂都将是叶争流战略部署的重要一环。
要是一个善于变化的卡者,随随便便变成向烽的样子进来晃一圈,把所有的情报都看走了……
那时候,巡逻队负责人恐怕真是恨不得以死谢罪了。
“我会处理他们,师兄放心吧。”叶争流弯起眼睛来友善地笑了笑:“多谢师兄惦记着我的钢铁厂呢。”
向烽的眉宇里写满了“我不但惦记你的钢铁厂,还惦记你钢铁厂里的‘兵’”。
对于这种隐晦的暗示,叶争流大大方方地……
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英年早瞎的不幸之人。
向烽:“……”
钢铁厂流水线的第一批产品,就是供给军中的武器设备。
大约是想起了这一点,尽管向烽有些欣赏工人们的基础素质,但也没有朝叶争流伸手要人。
直到跨过门槛,向烽才又一次回过头来。
这一转身,让他正迎上叶争流询问的目光。
午后的阳光越过窗棂、照进书房。
书房的主人正披着一件茜雪色的薄衫,宽阔的桌几立起来几乎有她整个人高。案牍两侧的资料、书目还有黄册等东西几乎把少女的上半身都淹没进去。
叶争流已经长高一些了,也吃胖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