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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14)+番外

作者: 十九瑶 阅读记录

他不喝酒,面前没放酒杯,又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周围没人理会他。

身旁坐了好多人,一半是陆家亲眷,他不认得,另一半是阆州商贾,他更不认得。这门庭若市的陆府里,他只认得一个人。

那个人正在灯火辉煌的厅堂里,被无数杯盏和人影簇拥着。

他们之间,隔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

筵席未开始的时候,晏琛就有些手足无措。府里来了近百人,他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心里不安,跟在陆桓城身后寸步不离。渐渐的,来找陆桓城攀谈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见缝插针地挤进来,人人都想占一个靠前的位置。晏琛被撞痛了肚子,只好无奈避让。

避让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有了第二步,就有第三步。等晏琛发现自己离陆桓城越来越远的时候,他已被挤到了人群外围,再不能回到陆桓城身边。

他站在院子里,远远地望着,心口有几分难过。

好像……好像陆桓城身边最贴近的地方,永远应该有一个留给他的位置,供他枕肩,供他依偎。

不该碰不到。

更不该那么远。

晏琛耐心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开宴的时辰,人群散去,他可以回到陆桓城身边了,但主桌满满当当一大圈,陆桓城右手边坐着母亲,左手边坐着弟弟,每一个位置都被早早地占了去。

他……该坐哪儿呢?

座次井然有序,按照礼制排列。晏琛寻了管家讨位置,管家却道,他是陆桓城带回来的寄食之客,亲疏最浅,该坐院子外头毗邻墙角的那一桌。

可是,他与陆桓城,怎么会是亲疏最浅的呢?

他肚里怀着陆桓城的孩子,分明是最亲近的。他们血脉相连,融为一体, 比挨着坐的每一个人都要亲近。

晏琛不甘心,一直坐在院角翘首观望,只等陆桓城发现他的阿琛和笋儿不见了,来把他们领回去。他的坐姿很规矩,全程没动一下筷子——动了筷子,就是认了这个位置。他不要这么远的位置,只要陆桓城身边的那一个,能牵到手、吻到唇的那一个。

他遥遥地看着,看陆桓城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这一夜有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话,赔不完的笑,什么都要顾及周全,什么都不能疏忽大意。

却唯独疏忽了他。

盘里的一尾鲜鱼只剩下骨刺,汤盅见底,浮起一层凝固的油脂。鸡骨残连着碎肉,与猪皮堆成一团,溅出的菜汁星星点点,脏遍了整张桌子。

吃饱的纷纷离了席,晏琛还坐在那里,没动一下筷子。

月向西移,喧嚣淡去。

院子里的人影渐渐稀疏,厅堂里的灯火渐渐黯淡。隐约听到几声言谈,说陆桓城早已喝得酩酊大醉,被搀回卧房休息去了。

是么,他醉了。

醉得彻底,也忘得彻底,忘了他的阿琛还在等他。

晏琛惨淡地笑了笑,终于站起来,离开了院子。

他穿过夜半无人的长廊,层层套叠的门洞,沿着苔痕小径一路曲折,回到了曾经栖居三百年的故地。

推开木栅栏,一切如旧,依然是与世隔绝的僻静。

陆桓城大半年不在,竹庭久无人烟,脚边缭绕着挥之不去的清寒之气,仿佛连风也忘了吹拂这里。竹影斑驳,黑暗里藏着吃人的鬼魅,唯有一根青竹通体幽亮,泛出翡翠似的莹绿色。

晏琛走上前,扶住那根青竹,体内的力气被一丝一丝抽走,整个人虚软地跌坐在了竹根旁。

触手可及的泥土上方,一团幽芒溶溶浮动,映照着一棵两寸高的小笋。

晏琛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芽尖,腹中忽而轻轻作动。笋儿第一次贴近原身,近得只隔着一层薄肚皮,好像世间最棉软的一张小床推到面前,吵着闹着要扑进去酣睡。

晏琛低声叹了口气。

他又何尝不想附入竹身休息?

见到原身的一刹那,心脉骤然虚浮,半年来压抑的所有疲累纷涌而至,连这一晚的委屈也强烈了数倍。他几乎撑不下去,只想附灵于竹,浸没在温泉似的泱泱灵息之中,把烦扰与苦闷通通忘掉。

可是不行。

他不能再让笋儿汲取一点点竹息。

他才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已有六七月大。笋儿那一晚偷饮了太多竹息,快要浓过晏琛给他的人息,再这么弄下去,熬不到足月便要出世,以后须得依附竹身而生,像他一样,离不开活水,离不开暖阳,无论生老病死,都被牢牢困在一杆青竹里。

生不由己的滋味有多难受,晏琛心里最清楚。

笋儿出世之前,他不可以附回原身,哪怕只有片刻。

笋儿又哪里知道个中利弊,顾自闹腾得厉害。晏琛吃不消,只得起身离开,临走前想起了什么,低头咬破指尖,用血迹画出一道血缘护佑的符咒,把小笋罩在了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