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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诛(出书版)(17)+番外

华紫渊这才上前去拉他,还没碰到,那具躯壳就垂死般浑身一抖,再探鼻息,已经气息全无。

华紫渊仍不作声。直到华阳三魂七魄都散在半空,渐渐地凝作两股人形,他才祭起一道黄符,喝道;「赦!」霎时之间,魂魄周围腾起颜色迥异的两道烈焰,一为湛青,一为朱红,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在半空中灼灼燃着。未等两股火舌烧作一股,华紫渊黄符一招,便把那股湛青的魂魄定住,随即手腕翻转,将那张黄符按在华阳尸身上。

道家堕除杂念、以求修为精进的法门不下百种,这兔起鹊落的几式,用的却是当中最为禁忌的一种。以金丹为引,将魂魄逼出体外,强分清浊,去浊留清。

半空中只剩下那一股朱红的火焰,火舌烧了半天,渐渐熄了,露出一个稀薄的人形。那点残魂孤魄呆呆浮着,好一会才知道要动,也想着要钻回那具躯壳,却被华紫渊半途挡下。

借着这一会的工夫,那魂魄的模样又变得清晰了一些,分明也是华阳的样子,落在地上,看着华紫渊讪讪地叫:「师兄。」华紫渊右手微微一窒,不动声色地拢进袖中,低声道:「金丹有堕除邪念、增进修为的妙用。」三魂七魄,去浊留清。

从此往后,便只剩斩妖卫道的华阳道长,不见了留恋红尘的华阳。

那道人影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讪讪地道:「我不是……邪念。」华紫渊半晌方道;「七情六欲,便是邪念。」他说着,微一沉吟,身后的道士华阳便已坐了起来,慢慢擦去满脸的污血。

华紫渊低声道:「师弟,斩断尘念,日后修行道法,方能进境神速。」那道士闻言,脸颊微抬,竟是一阵清寒冰冷之色,随着一阵清越的剑鸣,佩剑出鞘,化作一道鸿光,直指那点残魄孤魂。

那影子仓惶躲了几下,还是被剑气连连扫中,身形越来越淡:「师兄,我纵然贪财、胆小、好逸恶劳、有些看不破……」他哭起来,眼眶通红,又说了第二遍:「不是……邪念。」华紫渊往后一跃数丈,踩着石壁烛台。那点残魄心里凉了凉,怔怔站着,眼看要被斩于剑下,突然伸手去握剑刃。

华紫渊嘴里愕然叫了一声:「华阳!」话刚出口,便知失言。

那魂魄半条抓剑的手臂淡得几乎看不见,鬓发散乱,满脸污泥的脸上被眼泪冲出两道泪迹,身上又开始被赤焰环裹。

华紫渊见此异象,右手按住三张雷火大神符,正暗自防备,道士华阳已长剑一抖,朝火焰正中刺去,火舌被剑气稍稍冲散,露出中间似人非人的一个身影,生着狐耳狐尾、尖牙利爪,只有一张脸还酷似华阳。

那点残魄经此大变,七日未到,已提前妖化。

道士神情一凛,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妖怪。」那妖怪看见长剑,勉力吐出一口妖气,把剑刃架在半空,嘴里仍在争辩:「我不是……」他四下环顾,看到华紫渊,眼眶越发通红。

华紫渊被这目光一看,竟也是呼吸一窒,轻声道:「跳脱三界五行、斩断尘念,有如自断一臂,人人都是一般不舍。只是证道必有此劫,与其耗费时日,不如短痛,华阳,我是助你。」那点孤魄颤声说:「助我?你说,助我?我为人情修道,为救人性命修道……谁知人未救成……连情也要忘了……」华紫渊喝道:「住口。」

那残魂仍不肯停:「我原本是个人……以、以为修道便能求逍遥,谁知修来修去,却……却成了妖……」他说着,眼泪竟是止不住,从通红的眼睛里,不停地落下来。

前尘悠悠,不知是谁在说:小道长,修道有什么好的。

视线旋而一晃,又是同样的声音,一字一字温声道来:若你在道观里受了委屈……怕得厉害,将信将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洞外,那人应该不会……看不起他……说得那样好听……或许是真的?

不甘心,这样伏诛,未免太过不甘……

华紫渊勃然大怒,手中黄符正要祭出,那妖怪突然嘶声大吼起来,身形化作一缕红光。

他直往密道扑去,显然也知道自己命在旦夕,却无意伏诛。华阳手捏剑诀,紧随其后,一逃一追,扑出后山洞口,那残魂还要再逃,突然听见老君钟嗡的一声被人轰然撞响,眼睛一暗,已失了东西南北。

从这山巅往下眺望,群峰迭起,老松披翠,云雾缭绕间,隐隐能看见大小道观,山路萦回,这妖怪眼睛一闭,眼看要魂飞魄散,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盏灯笼,用红纱罩着,缀着血红的穗子,在面前上下浮动。

他被烛光所惑,跟着引路的灯笼浑浑噩噩地飘了起来,身无所系,被风一吹,便隔了数里之遥,一路走走停停,来到一株老槐树前。

——白石峰,野狐岭,大槐树下。

——你叫一声,韩倚楼,我便出来。

韩倚楼从树后慢慢踱出,伸手一招,那盏灯笼就落回手中。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狐火,如流萤一般点缀在齐膝高的糙丛。

他绕过那株老槐,提着红纱灯笼,往狐火深处走了几步,刚好瞥见华阳伏在糙甸里,魂魄渐散,不一会便现了原形。

韩倚楼怔忡半晌,才把那只小狐搂起来,搁在左臂,见他摇摇欲坠,又用右手扶了一把,轻声问:「华阳?」小狐闷吼着,龇着爪牙,却站不稳,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直到被韩倚楼揽起才渐渐不再发抖。

这妖怪抱着狐狸,手足无措地立在树下,虽然想过华阳会回来,却从未想过他会有魂魄不全、浑身冰凉的一天。

晨雾渐起,人立在rǔ白色的大雾中,雾气从身旁穿过,韩倚楼犹豫再三,才伸出手去,用手心的温度暖着小狐。

陆府月下之约,他信誓旦旦,说要为这人续补功体,即便是魂飞魄散。

孰料兜兜转转,又回到这一天。

「你我还有帐未清……」

然而要追的是什么帐,讨的是什么债,他才刚刚想清了一些,就已经无法放手。

「华阳,你输了。」

当初是谁信口应了?

——若你输了……

——那我甘心做妖!只要我输了!

第八章

人间满城芳菲的时节,山中才姗姗雪水初融。

数年之中,修道炼丹之风竟是越演越烈,大小法事道场,动辄以黄金论价。山上十余年,却快得如弹指一般,华阳住在山上,一转眼便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后,白石峰头,昔日的荒郊野岭,已经建起了一座山城。数不清的狐子狐孙在此栖息繁衍,每月朔望,附近山头几个相熟的大妖怪,总会在此相聚。

这一月,黄鼬王入镇的时候,街巷里的红雾,被夕色照得正是瑰丽。他撑把绛红的油纸伞,一身鹅黄的布衣布裤,长发搭在左肩,乘着股妖风,撑着红伞,摇摇晃晃地往狐洞飞去。

行到半途,看见一队还不能幻化的小狐,两两挑了一根长扁,扁担上挂着烧鸡烧鹅,热气腾腾,又肥美得流油,正哼着小曲儿往洞里赶。他嘴角一抿,笑盈盈地跟了上去。

眼看着那一队小狐进了洞,黄鼬王把纸伞拢起,正想跟进去,突然看到石梁上蹲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狐,一双漆黑溜圆的眼睛,正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礼物。」

黄鼬王脸上笑意一僵,一言不发,正要闯进洞里,那小狐从梁上伸出一只爪子,在他头上狠狠挠了一下,黄鼬王措不及防,险险避开,那小狐仍傲然蹲踞在石梁上,蓬松的尾巴摆了两下,爪子却不肯收回。

「礼物。」

黄鼬王眼珠子转了两圈,心里暗自盘算这只面生的狐狸到底是什么来路,鼻子偷偷一嗅,嗅到的竟是韩倚楼的妖气,不由问了句:「敢问小兄弟是……」那小狐眼睛一瞪,愤愤道:「我可是那妖怪手下第一号的人物!」鼬王听了,肚子里心思电转,没过片刻便展颜笑道:「小兄弟来得巧了,前些日子出川入蜀,确实找到几样宝贝说着,在兜里掏了一阵,拿出一块生了锈的八卦铁镜:「在青城山下捡的,牛鼻子的东西,炼补几次还能用。」小狐狸像看到什么恋恋不舍的东西,一对耳朵忽然颤了颤,从石梁跳到地上,正尝试用嘴叼起铁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