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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鱼(4)

织云哧哧笑著,又低头去喝,一缕青丝掉落额前,织云伸手将它挽在耳後,阿二看著织云鬓边的白色绒花,轻声说了一句:“你还带著它……”

“阿二,福妈叫你呢──”门外有奴仆喊,阿二应了一声,匆匆去了,走到门前,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回头,但终究没有。

织云看著他的背影,愣了一下,又去喝自己的酸梅汤。

这一夜,水里又开始翻滚,荷香越发的恼人,香的让人心里痒痒的,织云不敢过去,只敢站在院子里,水声闹腾了一会,渐渐至歇了,又过了一会,幽幽萧声从院墙那边慢慢的爬过来,钻进织云的耳朵里,萧声响了一会又歇了,这次,织云听到有人叫她:“过来啊,过来。”

织云隔著漏窗,看到墙後一道修长的人影,月下站得如琼林玉树一般,在荷池边,双手竖萧,情不自禁的往那边走了几步,进了,便看的更清楚了,那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

隔了半堵矮墙,那人对著织云笑得温文,说:“如此星辰如此夜,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月色染满了花墙,拉长了两道人影,在墙上交汇,妖精狐魅是没有影子的,织云放下了心,微低螓首,羞染双颊。

近看处,那人越发的丰神俊朗,剑眉凤目,鼻如悬胆,唇如含丹,分明是翩翩俗世佳公子,那人微微欠身,说:“小生姓苏,单名一个青字,敢问是否有幸,得小姐告知芳名。”

织云想起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故事,也想起了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时候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犹豫了一下,又退开两步。这里面终究是不同的。

她向往故事里的花前月下,哪怕里面多少虚假,却并不乞求一场建立在虚假上的故事。

“我要走了。”织云说。

苏青问:“你为什麽不过来?”

织云问:“你为什麽不出来?”

原来两方都是鱼,隔了不同的池子,守著彼此的天地,隔了一张墙彼此对望,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苏青叹了口气说:“我出不来。”

他看著那屋檐下的符纸,叹著气说:“小姐,跳下来吧,我接著你。”

──那些月下私奔的爱情,她原来是羡慕的……──她想有一幕折子戏,里面有一个叫织云的丫鬟,没有小姐们骄纵的性子……颠来倒去的春愁里,台上的红娘跳著棋盘舞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只成就,这一段风流佳话……”

织云掀起裙裾,越过矮墙,跌倒在那人怀里。

织云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向周围看看,藤蔓爬满了的院落,深不可见。窗外七月流火,八月月圆,凉意初透,早已过了喝酸梅汤的时节。

昔年的丫鬟成了小姐成了夫人,昔年的奴仆却还是奴仆。

阿二递过一碗酸梅汤,轻声说:“中秋那天,苏家是我管偏门,我们去赏月,可好?”

织云笑了,却微微摇头,阿二没说什麽,收拾碗筷出去了。

到了第二天,织云又向阿二伸出手去,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阿二看到织云鬓边的白绒花不知何时悄悄摘下。

那是一个终止在雪夜的故事。

那些敌不过月前花下的,折断在年月中的青梅共竹马。

可织云的手还是那样伸著,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那样伸著,织云问:“可有一碗酸梅汤?”

直到有一天,阿二没有拿汤来,这个男人走上前几步握住了织云的手,哭著说:“织云,没有酸梅汤了,我这月工钱已经……”

织云早该知道的,一个什麽陪嫁都没有的人,一个娘家许久依然无人问津的人,一个刚来便客死夫婿的人,一个孀居的,有名无实的少夫人,谁愿意花心思照看。除了这个人,拿了工钱,每天买通了厨房,做了水晶丸子和眉毛饺,送过来,看著她吃完。

当然,还有酸梅汤。

织云只觉得最近想什麽事儿,越发的不清醒,恍然之间沾了阿二的泪,放入唇中轻尝,咸,酸,苦,终究是分辨不出。

她以为这个男人是恨她的,他在柳家拼死拼活的做事,只为了向夫人求一个丫鬟,可是,後来丫鬟促成了她小姐的私奔,在一个梅花都开了的雪夜。

雪夜後所有的故事,刚刚走了一个开端,就都偏转向不同的轨迹,南辕北辙,挥手自兹去。

织云看著自己不再无处凭依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明天可有酸梅汤?”

“苏青,今儿是中秋,你可愿陪我出去赏月?”织云坐在墙头,苏青握著她赤裸的足踝,笑著说:“外面有什麽好的?”

织云说:“外面的树上都扎满了花灯,小孩会在树上看舞龙,一个最漂亮的姑娘会站在高台上,抛下绣球,她演的是嫦娥,谁抢到绣球,来年都能交好势头。还有二三十个红衣大汉,一层一层叠起来,什麽童子拜观音,什麽刘海戏金蝉,什麽六柱牌坊,一层一层肢体相缠,先易後难,每叠一个就绕场一周,还有什麽仗鼓舞抬阁跳神麒麟舞,热闹极了……”

苏青说:“这有何难,你在这院中,将绣球抛给我。”

织云愣了好久,才笑道:“不一样的。”

苏青说:“这院子里又不是看不到的月亮,比别的地方都大,都要亮。”

织云又想摇头,苏青便恼了,他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蛮横无礼,把织云从墙头上扯下来,扯到院中,这开满荷花的院子才是他的领地,进了就出不去了,暴怒无常犹如灵智未开的山精狐魅。

织云把头扭到一边,轻声说:“我生气了。”

苏青咬著牙看了她好一会,终究放开手,说:“你总是这样,我说过我出不去的。”

织云疑惑的问:“只要有心,哪有出不去的。便是池鱼,也有入海之心。”

苏青冷笑了几声,说:“你不懂。”

织云心想:你不说,我如何懂?当下想爬回墙那头,被苏青搂住了腰,苏青说:“别走,我陪你玩个好玩的。”

苏青说著,把织云横抱起来,走向莲池。织云突然想起那次没顶的池水,开始挣扎,苏青说:“没事,你别动。”他说著,把织云放在池中一朵朋硕无比的莲叶上,放开了手,他说:“织云,站直了。”

织云恍如做梦一般,眼睁睁看著那荷叶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然後试探著用脚踩上旁边一朵荷花,两脚都站稳了,夜风吹的人微冷,满池荷花入秋不败,争相盛开,一池波水涟漪散开,织云踏著莲花在池间来去。

“为何会如此?为何为如此?”织云兴奋的叫著。

苏青在一旁含笑,解下腰间的萧,放在唇下吹奏,月色如同牛rǔ一般散在荷叶上。後来两人都醉了,苏青用手击打著石头,见头顶冰轮被乌云半遮,朗声念道:“停杯不举,停歌不发,等候银蟾出海。不知何处片云来,做许大、通天障碍。虬髯捻断,星眸睁裂,唯恨剑锋不快。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

织云索性坐在池旁上静静的听,满头青丝披散下来,织云想,那是多少年前,她藏在花丛旁,又或是廊柱下,看台上花旦身著层层锦缎,步步生莲。

第4章

秋末冬初的时候,苏宅来了一个云游的道士。那天一家人都在场,那道士背覆桃木剑,手持八卦盘,蓬头赤足,那道士说:“府上有妖孽。”

老夫人淡淡扫了他一眼,漠然说道:“不劳道长费心。”

道士说:“若我所卜不错,府上数十代前便开始饲养一尾青鲤,鲤鱼算水中之龙,百年有一化,脱胎换骨後,可保财源滚滚,人丁繁旺。可老夫人却不知,此孽障活了四百年,此刻非是灵兽,已成妖物,再不除去,我恐苏宅之内在座都活不过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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