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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鱼(5)

众人喝道:“信口雌黄!”

道士说:“我已算过,苏公子怕就是被此物害死的。”

老夫人愣了一下,微微放软了口气说:“就算此物成妖,我儿喂了它十多年,它又怎麽害他?”

道士躬身答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这鲤鱼在海里抓来,关了四百多年,难免有怨愤之心,又想出去的紧了,急需一ròu身附体。”

老夫人厉声道:“你此言是何意?”

道士说:“若我所料不虚,苏青公子的棺木中此刻应是空留衣物。”

织云听到此处,微微偏开头去,又是冬天了,她一向觉得头天冷,却不知这般的冷。

她原不知死在婚夜前的苏公子竟是叫苏青。她终於想起来头七的那天,烟雾缭绕後,画像上的人,身著青衣,俊美儒雅。岂不就是苏青吗?

那鱼精偷了那ròu身,方才在矮墙上有了影子。

她只觉得胃中一片翻腾,急急抢入花丛,呕了几口黄水,见阿二若有若无的朝这边看著,她又想起了苦等不至的酸梅汤。

那道士在老夫人引领之下,一路到了织云旁边的那个院落,织云从不知道那院子还要除去翻墙之外进去的法子,开了门,只留一池碧水,四下无人,织云低下头,眼角描到那道士摆坛布阵贴符,右手法剑挥动,左手捏决,他喝道:“江河日月江海星辰在吾掌中,吾使明即明,暗即暗,三十三天神在吾法下,吾使南即南,北即北,所在之处,万神逢迎,急急如律令!”

音未毕,八卦布阵上闪出条条红丝,将池水从上至下割的支离破碎,道士说:“妖孽!还不快现原形!”

水波翻滚,莲池中央腾起一股水柱,上面稳稳拖住一人,青衫飘扬,袖口兜风,宽袍缓带,眉目之间满是煞气。

织云认得那模样,那人在花墙後,笑的温文,他说:“小生荣幸了,得见天人。”

那妖物冷笑数声,凭空画符捏决,满池碧水任他调遣,化成股股水箭激射而来,道士祭出袖中八卦镜,挡在身前,水里冲到镜面四射开来,绽开一朵滔天水雾,半空中水落虹升。

“好孽障!”道士喝著,将符纸在桃木剑上燃化,脚踏七星,状如疯癫,那妖物立於水上,如履平地,双唇紧抿,良久嘴角溢出一缕血丝,然後哇的呕了一大口血。

织云看在眼里,忘了当时想了些什麽,只觉得耳边如雷电交加一般,如晴天霹雳一般,还未回过神来,已经几步奔到道士後,双手用力一推,将他推入莲池之中,她自己也被一股怪力反弹,狠狠撞到墙面。

“织云!”阿二大喊了一声,奔了过来,远处水面上,再无人影,水声拨弄了一番,像是两方缠斗不息,後来渐渐停了,血丝从池子中央荡开,道士的尸体慢慢浮了上来,口鼻出血,再无气息。

“好东西!你给我干了些什麽!”老夫人又惊又怒,颤巍巍的走到织云身前,抬起龙头拐杖就要打下去,却见的织云两腿间都是血迹,慢慢湿透裙褥,一层一层的透了出来。

织云拉了阿二的手,痛的迷迷糊糊了,轻轻的问:“阿二,下个月有没有酸梅汤?”

织云後来是被抬回了院落,这个晚上,苏府并不安宁,院外面,老夫人和看诊的郎中正激烈的争论著什麽,织云趁著四下无人,从c黄上挣扎了下来,慢慢的往外面挪去,一边挪,一边在地板上流下点点滴滴的血迹。

织云挪到院中,靠著矮墙低低喘息了一会,才小声的开口唤:“苏青,苏青……”

院那边慢慢凝成一个影子,淡淡的几乎看不清,似乎是法力消耗极大的模样,连带著那终年不败的莲池都化作了残荷断梗,等到过几天下了第一场雪,那青黄不分的色泽都要彻底枯败了,被雪压著低垂到水底去。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孩子没了。”苏青似乎哭了很久的模样,一双眼睛红肿著,“我想了很久的,你不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在池子里天天想,我还梦见过是一对儿,一只红的,一只青的。”

织云听了,良久才知道他说的是鲤鱼,低低的想笑几声,终究没有笑出来。织云说:“我大概……要走了。”

苏青愕然道:“你为什麽要走,我刚才还在想,这次孩子没有了,以後我们要生很多个……”

织云说:“我也不想走的,我走的时候,你还是不出来吗,不去送送我?”

苏青眨了眨眼睛,居然又落了几滴泪,说:“你知道的,这里贴满了符纸,出去便是百年功力前功尽弃,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ròu身都会没了,你说,我怎能出去?”

织云笑了笑,想伸手穿过矮墙,去擦擦苏青脸上的泪,手伸到一半,终於缩了回来。

织云说:“珍重。”

苏青的面容扭曲了几下,恶狠狠的伸手去抓织云的手,他不过是妖孽,他要这寰宇星辰按他的心意运转,他要这莲池碧水如他的心意开败,他见织云缩回手去,恶从胆边生,修长白皙的一双手从墙那边恶狠狠的探过来,想像当年在莲池边一般,把中意的人儿扯落莲池,他想把织云扯回院中。结果符纸轰鸣,红光暗渡,苏青像是被火烧了一般惨叫了一声,那只手缩回去,受伤的手上顷刻之间布满密密鱼鳞。

苏青吼道:“混帐,你过来。”

织云笑著说:“苏青,你出来。”

那院子的大门被家奴们狠狠揣开,苏青的影子仓皇之下隐没在莲池深处,老夫人朝织云厉声喝道:“孽障!我们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是如何怀的孽种!说!到底是哪个家仆!亏你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织云看著缟素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想跪下来,结果发现虚弱的连腿都弯不下来,终究是被按倒的。老夫人说:“你说,到底是和谁?你要是不说,我就一直打──”

织云想,和您的儿子啊,一个叫苏青的混蛋家夥,生前是我的夫婿,死後是我的公子。

织云只笑,老夫人越看越怒,举起拐杖,没头没脸的打,织云在拐杖下缩成一团,她模模糊糊的想起很多事情,一个梅花香沁透的雪夜,公子的一个回眸,一个月影婆娑的墙後,搅动一池春水的鱼儿,不知道多久以前,路过奴仆房,一个梳著垂髫的僮儿斜著脸看她,说:“怎麽哭哭嘀嘀的,丢死人了。”

又听得扑通一声,一个人跪了下来,阿二抱著老夫人的腿说:“老夫人,别打了!是阿二做的,您打死阿二吧,别打她了,她身子不好,又刚流了产……”

织云在血迹蒙眼里看到阿二又在哭,这个喜怒不行於色的家夥最喜欢憋著,什麽都不跟她说,织云勉强的笑著,想去拉他的手,说:“怎麽哭哭啼啼的……丢死……”

手伸到半空,阿二已被两个奴仆拖开,远远拖到院外,阿二哭著看了织云一眼,突然大喊:“织云啊,你莫怕,黄泉之下,我日日给你做酸梅汤──”

人已去,话音远。

院外密密麻麻一阵杖落如雨,却一直听不到惨叫或呻吟,那个人最能忍了──他──织云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从地上爬起来,朝院外冲去,冲了几步又被别人按倒在地上,面按到泥土里,满面尘埃,却又泪水沟壑纵横。“啊──啊────啊──”织云叫著,十指扣在泥土里,努力的向前挣去,一点一点的努力爬。

远处杖声百余下後渐歇。

行刑已毕。织云十指出血。

那个人最能忍了,他什麽都不说,可是──

你做丫鬟的时候他也做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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