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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鹭起(76)

作者: 贺昙 阅读记录

“淳筠也这么说。她三舅虽儿女运不佳,但心思缜密,颇有孙丞相之风。只是排行第三,孙显说到底又非亲生,孙家的重担定落不到他肩上。”

“那究竟是这孙显结交宫人,还是他父亲孙淳?”

晏如陶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依我看,八成是孙淳。五皇子看我

和淳筠说话,也凑了过来,我就顺便打趣几句。他说起二皇子也好事将近,要纳侧妃,你猜是谁?”

林翡连二皇子都没见过,怎么会猜得到,只能摇摇头。

“孙显的亲阿姊。”

林翡细细想着,孙家不像聂、沈两家,没有自家血脉的皇子在宫中,自然无心掺和争储。

这孙三郎显然不甘心,偏偏又无女儿,侄女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便把心思动到了孙显原本的家中。亲儿子都过继给了孙三郎,自家的利益早就系在他身上,自然与之同心。

“是不是和当年的沈家如出一辙?费尽心思押注。”晏如陶促狭地挑挑眉,“他怕是用阿峻和你的事,在向沈家递投名状。”

林翡苦笑,本以为聂、沈两家猛虎当前已是大敌,没想到多的是豺狼虎豹从旁侧跳出来啃咬一口,叫人防不胜防。

晏如陶见不得她失落担忧,说道:“这次你大病一场,舅母也是动了真怒。我当时叹气说了句‘看这样子,择选女侍卫一事怕是难了’,五皇子哼了两声,很是不屑,说‘她们还做不了主’。”

她仰起头,看看天边的圆月,慢悠悠地说:“我走的,本来也不是好走的路。”

她和阿耶的作用一样,被推到皇权与世家博弈的台前,如同战场上先锋兵手持的矛,冲在最前。

既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血雨腥风?

这宫中谁都比她有权势,若被弃如敝屣,恐怕入地无门。不

如趁如今尚能依仗帝后保全性命、图谋前程,尽力打下根基,为明日搏一条出路。

晏如陶看着她坚定无惧、坦然自信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有些鼻酸——

这就是他仰慕的人啊,清醒时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幼时脸颊圆润凶巴巴的小女郎,是经历了多少事才长成眼前这个坚毅理智的少女,当中的辛酸血泪,想一想就令他心痛。

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连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能再叫她瞧见自己落泪,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阿适。”

他听到后蓦地抬起头,心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亲近又自然。

他好像又离那只白鹭鸟近了一步,能看见月华洒在她白羽上的光辉。

却不防将未完全掩去的泪水暴露在她面前。

这双月光下的泪眼,脉脉地看着她。

晏如陶忽觉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下。

神女降临人间,对凡夫俗子低语:

“怎么……又哭了?”

他感受到她手指内侧的薄茧连带着滑过脸颊,那是她握枪的地方,有些粗糙。似在他心上摩擦,有着确切无疑的真实感,让他知道不是在梦中。

仿佛成了座铜像,无法言语,不可动弹,任由神明俯身播撒雨露,为那丝怜悯落在自己头上而心怀感激,如何敢冒犯亵渎?

他这般模样落在林翡眼中,像是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孩童,眼眶通红,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怀

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不知心中这股怜惜之情由何而来,就像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就又含着泪。

她向来不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笑或哭只同心情有关,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若说昨日他是为自己生病而哭,那此刻呢?

也是……为了自己吗?

她为这个念头讶异困惑,缓缓将手撤回,上面还沾着他的泪滴。

晏如陶在她手指离开面颊的一瞬慌了神,随着她的目光,也垂眼去看她湿润的指尖渐渐收回。

他心中有声音在哀告——请你留下,不要再振翅飞去!

他鼓起勇气颤抖地握住她的指尖,好似牵住了神女的衣袂、白鹭的蓑毛,只为让她驻足片刻、顾怜分毫。

可对上她的双眼,才知自己有多么唐突冒犯。

要逃吗?在这月夜匆匆离去。

或是道歉?为免这一年来靠近她的苦心就此白费。

装醉,装晕,胡诌被窗子砸晕了脑袋……无数个主意在脑中飞驰而过,却都过不了他心里的那关。

既已至此,他无法逃避和隐瞒——这才是对神女最大的亵渎。

他没有松手,在这远非所料想的上元之夜,将心迹一一吐露,忐忑却又坚决。

林翡今夜没有再去阿鸾的西院,她盘腿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铁骨红,疏叠的花瓣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别有韵味。

痴看半晌,她忽然探出身子,伸手撷取一朵下来,右手的掌心轻轻触碰着细长的花蕊

“今日黄昏,阿舅炫耀他亲手植的红梅,我忆起小灵山上与你同游赏梅,就半途逃席折了姿态最美的两枝想送给你。放在平日,我是断然不敢的……”

“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林翡抱着膝,回忆着他的话和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像是怕被骤然打断、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般。

她向来痛恨被看低、憎恶被怜悯,但晏如陶的肺腑之言中并无世人惯常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与怜悯,这也是她能安安静静听他说完所有话的原因。

“阿鹭,我自知远配不上你千般万般的好,亦不敢奢求你有何回应。”或许是刚哭过,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澈,忽又垂下眼,“其实我原本想说‘不求你将我今日所言放在心上’,可这话太过虚伪——或许日后我会懊悔时机不对,可此刻我实在不想错过。”

“阿鹭,无论此路何等艰险,我坚信以你的勇敢和聪慧,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欲和你同道,但不求并肩。请你径直向前走,不必在意我。或在前披荆斩棘,或在后提防虎狼,我……自尽我的心意,

不要赶我走,这便是我所求。”

她长叹一声,这最后一句始终叫她内心难安。

她自选了这条路,从来是坚定不移,虽古今皆未有女子走通过,但她丝毫不觉孤独艰难。一世假作淑女,困于内宅琐事,在她看来才是难事。

仰倒在榻上,她看着烛火投在承尘上的光影,双手相叠放在心口,反复问着自己:

他真挚坦诚、言辞由衷,是除开亲人外,极少能这般理解与支持自己的人。明明该有遇到知己的欢喜,却为何当时只对他颔首,未留下只字片语?

最终合上双眼,她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原来自己也同他一般……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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