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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香缘(355)

林锦楼“嗯”一声。双喜立即上前将帘子打起,众人小心翼翼将林锦楼搀出,一旁早有小厮取来一把椅子,铺上厚狼皮坐褥扶他坐下。香兰举目一望,发觉马车已出了城,如今前方正有一处驿站,长亭中正站着两个男子,手中擎着酒杯,似是在辞行。再仔细一望,只见面朝她的男子身穿一件半新的靛蓝哆罗呢斗篷,头上一顶白面狐狸皮帽子,身后映着翠柏苍松,愈发显得身长玉立,丰采高雅,不是宋柯又是谁。

二人无意中四目相对,宋柯登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浑身顿住。香兰亦吃了一惊,以手掩口,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又低头去看林锦楼。

林锦楼坐在太师椅上,抿着嘴唇,手里捧着梅兰菊手炉。寒风凛冽,吹得他帽上的黑狐裘毛迎风翻滚,显得帽下那张脸益发苍白,神色恹恹的。他见香兰看他,便一笑,道:“见见罢。最后一遭了,我也不妨做个好人,日后隔山带水,就算插上翅膀也见不成了。”

香兰眨了眨眼,愣愣看着林锦楼,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当下双喜撩起衣裳,一溜小跑上前去请宋柯过来。与宋柯辞别的正是林锦亭,他愕然张大嘴巴,看看宋柯,又看看林锦楼,搓了搓手,刚欲过来,被林锦楼瞪了一眼,便钉在原处。

吉祥将手中一包用青缎包着的东西递到香兰手中,低声道:“大爷知道奶奶是个淳厚实心的人,知恩必报,这是大爷替奶奶备下的。”

香兰拿到手中翻开一瞧,只见里面密密一叠银票,并两锭金子。她又是一惊,回头去看,林锦楼仍抱着手炉,面无表情,如同一尊蜡像坐在那里。香兰转过头,只觉眼眶发热,再抬起头时,宋柯已行至眼前,距她一尺处,停了下来,拱手抱拳道:“多谢林将军前来相送。”

林锦楼咳嗽两声,含笑道:“奕飞兄客气了,我有伤在身,不便起来,还请恕罪。内眷三番五次承过奕飞兄的大恩,她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自当来尽尽心意。”

一语未了,只见从长亭外停着的三辆马车里,出来个高挑妇人,穿着银白斗篷,怀里抱着个小童儿,径直走了过来。

香兰看去,那妇人正是郑静娴,如今她家遭巨变,父亲牢中自尽,母亲前两日病亡,娘家家产抄没,手足不知生死,郑静娴已尽是憔悴清减之色,整个人将要瘦脱了形,可腰仍挺得笔直,脸上英气傲气不减。

林锦楼微微点头,先行笑道:“表妹来了。”香兰亦屈膝行礼。

郑静娴单只对林锦楼行礼,口中说:“大表哥好。”又看了看香兰,笑说:“哟,你也来了,京里人都说林家大爷的姨奶奶面子大,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想来你同大表哥近来恩爱情长,似先前委委屈屈模样了。”

林锦楼是人精,也不等香兰开口,便笑道:“把你儿子抱过来给我瞧瞧,还没见过这小子。”郑静娴便往前走了两步,逗弄那小童儿道:“乖,叫表舅舅。”那小童儿两岁模样,生得白白嫩嫩,肥嘟嘟一张脸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端得一副玉雪可爱的机灵相。也不叫人,只吃着手指头,盯着林锦楼瞧。

林锦楼从腰间解下一块系着五色长穗宫绦的玉佩,递与郑静娴道:“来时匆忙,拿它充个见面礼罢。”

郑静娴接过来,笑说:“那就却之不恭了。”看了香兰一眼,又道:“回头让香兰妹子也给你添一个小的,我知道几位大夫,看疑难杂症,调养身子最最拿手了。”

宋柯不由皱起眉。香兰受姜家姊妹陷害,日后难孕之事传得影影绰绰,郑静娴这有意无意的一刺,定让林锦楼心里不自在,果然林锦楼笑道:“看这当表妹的,比我们家太太还爱操心我子嗣事,到底是已婚妇人,说话不像当姑娘时拘着了。”

宋柯对郑静娴道:“林将军特来相送,你说这些做什么?哥儿冻得脸都红了,赶紧抱他回车上罢。”

郑静娴心知宋柯替她解围,便道:“打嘴打嘴,是我失言了。大表哥可别笑话我。”

林锦楼只是淡笑,对香兰道:“你先一旁站站,我有话同奕飞兄私下说几句。”

郑静娴也不好再留,抱着孩子要回车上,香兰跟在后面,郑静娴问道:“你跟着我作甚?”

香兰道:“宋家太太也在马车上罢?我许久不曾见她,于情于理都该去给她磕个头。”

郑静娴咬咬牙,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她上了马车,将帘子掀开一道缝,只见香兰上了宋家太太的马车,过了一时,竟是宋柯之母亲自送她出来,二人双手紧握,宋母不断拭泪,香兰又安慰了一时,方才彼此告别。

这厢,林锦楼命人给宋柯烫了一杯热酒。他低头抚了抚暖炉,抬起头,两人对视片刻,宋柯微微笑道:“不知林将军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讲。”

林锦楼勾了勾嘴角,道:“用不着来那些迂腐穷客套,你我心中清楚得很,你不爱见我,我也不乐意见你。”

宋柯挑高眉头道:“那林将军今日来这是……”

“都是香兰那死心眼的丫头,一直念着你是她的恩人,倘若不来,我怕她一辈子心里难安。我方才早就说了,她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她要还你恩情,我便同她一道。”

宋柯一怔,笑了笑,低下头。

林锦楼沉声道:“况我确实该跟你说声谢谢,当初若不是你救她,她指不定让赵月婵卖到哪儿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前道:“这个给你。”

宋柯抬眼:“这是……”

林锦楼道:“贵州戍边的杨总兵是我的老相识,与我有几分薄面,你拿着信去找他,他为人仗义,会关照你几分,贵州如今流匪多,有个总兵与你关照,你这县太爷还做得下去。另我再派几个护卫一路护送你们去。你可别穷酸文人梗着脖子说老子不食嗟来之食,你老娘和老婆孩子可都跟你一道。这一路山高路远,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要穷清高……”

“多谢林将军。”宋柯不待林锦楼说完,便将那信拿到手中,抱拳道,“林将军美意,在下谢过,定不辜负。”

林锦楼眯了眯眼,摆摆手笑了笑,一叹:“成,比我想得有气派。”

宋柯脸上仍淡淡笑着,低头看着那信,脸上笑意淡了,渐渐变成苦笑,轻声说:“万望你好好爱她、珍重她。”

林锦楼一怔,不耐烦的摆摆手,道:“爷喜欢她喜欢得紧。”

宋柯抬头道:“那不同。喜欢不过是闲暇把玩,爱是心头珍藏。”

林锦楼沉默,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宋柯侧过脸,望着远处一棵苍松,道:“她这样自尊自爱,万不肯做妾的,我心里再如何不舍,都只好让她走,因为这样她才快活。她那样好,吃了那么多苦,恳请将军不光因喜欢她美色而占有,也因爱她品格而愿为她付出……或是让她快活。”

林锦楼不语,抬头去看天际的流云,忽然开口道:“宋奕飞,你差就差在该狠的时候心软,该软的时候又黏糊,择定了的事,又过不去心里的坎儿,你什么时候果决了,什么时候就能立出一番事了。”

一番话,二人皆无言再叙。事已至此,宋柯便告辞,回去时,正与香兰相遇,宋柯停下脚步,喉头发紧,拱手抱拳,过了好久,方才低声道:“你好么?”

香兰轻轻说:“我很好。”顿了顿又说,“贵州一路遥远,你万万要保重。”

两人沉寂无言,唯听风声。宋柯忽然开口道:“去贵州上任后,我定会勤勉,做个好官。”

香兰讶异的看了看他,点头微笑道:“你两世为人,苦读圣贤书,就是为了一展治世学问,必然是个好官。”

宋柯摇摇头:“不,我不是。”他长叹道:“我读书不过为了光耀门楣,振兴家业,为了升官荣光,我是为了功名利禄。所以当日遭了坎坷,才急功近利,择高而就,自诩聪明,只觉终有一日能事事如意,然造化弄人,反而次次惨痛。我虽憎恨林锦楼,但我不如他,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我这些年又何曾做过什么。递折子去贵州之前,我已深思熟虑,不问功名,只求多做几件为民的实事,哪怕终其一生都在边陲偏僻之地,唯俯仰不愧于天地,不愧于寒窗苦读圣贤书,不愧于两世所受的磨磋苦难便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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