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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3)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阳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绵延的绿色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白衣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日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高,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色。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高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迎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