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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30)

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了“清商院”,没有人再看一眼身首异处的女主人,她少年时曾用一管笛子打动了无数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华的隋宫变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没了她生命与比生命更重要的音乐。

她在杨广身边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岁。

窗外,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开外,极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

他疑惑的轻叹了一声:“看来。隋室快要完了!只是那个红拂,她是谁呢?”

(二)

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

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

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

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唐·李商隐《凉思》

他们口中所说的红拂已经到了西北弘化郡,一个荒凉而普通的州郡。

五年的时光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妩媚,在这个满是黄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只有她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

有些女人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样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干干净净的。

红拂就是这样的人。

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红拂红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靖关切的看了她一眼,随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红拂轻轻摇头:“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龙潭了。”

龙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圆二十丈,深不见底。四周被苍苍郁郁的群山一环,更显得雍容典雅,气象万千。

此时已交卯时,冬日柔和的太阳点点洒在湖面上,浪头上,波纹里,处处闪烁着小片小片的金光。

红拂侍弄着一小壶泉水,微微的沸了。李靖从背后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这等佳人陪我遍游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

红拂也不回答,只轻轻将沸水冲入茶钟里,倒去;拈了几片碧绿清香的茶叶,缓缓冲入开水,顿时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龙潭上空飘开。

李靖赞许道:“道长送我茶时,曾说过只有龙潭龙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无虚。这等香气,只怕潭底的老龙也引得来啊。”

话音才落,远方一人扬声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独享?”

李靖红拂双双抬眼望去,只见冷冷淡淡的一轮白日下,一名锦衣男子当风而立,四十余岁年纪,甚是健硕。远远看不清相貌,只觉得他额头高起,正是传说中“龙颜日角”,极富极贵之相。

李靖振衣迎客,朗声道:“兄台也是好雅兴,来同饮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

那句“共烹此湖山”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却是气壮山河。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来,不由分说,便占了主位。三人跪坐于地,围着一瓯香茗。

李靖不禁微露愠色,红拂却深深低下头去,一双手似乎已经把持不住茶钟,深吸了一口气,奉上一钟香茗道:“有辱尊客!”

那人也不推辞,笑道:“夫人请,这位兄台请。”他说话极是张扬,似乎已经指使惯了旁人。

李靖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手一摆:“贱名不足挂齿,倒是贤伉俪风采绝世,在下有意请教请教。”

李靖微微一笑:“洛阳李靖,云游江湖已近十载矣!”

那人狂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李靖红拂偶现侠踪啊!李靖啊李靖,你妄为游龙,不遇明主啊!”

这句话听得李靖浑身一悚,只道好毒的目光。他不动神色,继续斟茶道:“李靖,朽木耳。只欲与山荆逍遥度日,遇不遇明主,与我何干?”

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李靖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昔日汉主三顾卧龙于草庐之中,后人皆云汉主礼贤下士,诸葛淡泊出尘。我却以为不然,那刘备若是一时性急,一顾二顾之后便扬长而去,诸葛孔明不世之才,岂不是要埋没于田垅之间?”

李靖低头道:“那尊驾自诩明主了?”

“大丈夫若不逢其时,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应当趁风而起,青云直上。”那人傲然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也不知品出味道没有,道:“难不成要学冯唐李广,终老不遇么?”

李靖抬头道:“当今天下,何以得之?”

“说来也是简单”,那人伸指杯中,蘸着茶水写了两字:民心。

红拂的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强笑道:“如此好茶,岂不浪费了?”

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声道:“是好男儿,应当金樽饮酒,位极人臣,岂可躲在泉下一隅,做这酸腐文人的勾当?”

他霍然站起,单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时了!”

李靖并不答话,只缓缓饮着杯中之茶。良久,他轻轻端起杯子,杯中的茶叶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显得极是青盈可爱。

那人一直伸着手,等着李靖。红拂也不插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

李靖开口道:“此杯唤作‘一盏雪’,是我极心爱的东西,这许多年来都随身带着。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扬手,杯子划起一道极美的弧线,落入龙潭中。

李靖声音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归隐林下,李某再赴龙潭,寻取此杯。”

他也伸出手来,与那人一握。

二人对视良久,呵呵一笑。

李靖单膝跪倒:“见过主公!”

红拂跟着盈盈拜倒,目光却躲闪着那人,似乎有太多复杂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

那人一手扶起一个,得意之情满溢颜表。

他的手触到红拂的肩头时,红拂忽然打了个寒战。那人关切的问:“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红拂一眼,意味颇是深长。

“还不谢谢主公关心?”李靖开怀道:“卧龙已遇明主,还不知尊主大名?”——他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身世,就贸然将自己的一世才华命运押了出去。

那人仰头看天:“李渊。”

翻过那座山,五六十名侍卫笔直地站在那里,矛尖上闪着寒光。

李靖点头赞道:“好军纪。”

他心头油然而生了一种渴望,那是操练和厮杀的渴望,这十年来,他的手已经握了太多的茶盅和酒杯,而自幼烂熟于心的兵书战略,再也不能默默停滞在他胸中了。

李靖跨上一匹战马,战马长嘶,唤起他久违的兴奋与野心。风雨飘摇的江山,舍我其谁?他眺目四望,正当午时,照得荒山暖洋洋的。

山上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石缝中,泥隙里艰难的探出头来,它们贪婪的享受着阳光,点缀着病态而鲜艳的绿色。——这些不知名的小东西,尚不懂得顺从那些不可抗拒的法则,只惶惶而骄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生命,然后……死去。

一眼望去,那些微弱的绿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对面的山峦一片荒芜,只闪着一小片刺目的白。

李靖的瞳孔忽然收缩——那白色愈来愈近,速度不可思议的快,转眼已在山腰。

李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虽然他还看不清马上的骑士,但他知道世上只有一匹这么快的马——摇光。

“列队护主!”李靖紧张的大喝,他当然知道向燕云和李渊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

五六十名卫兵层层叠叠护住李渊,目光中是誓死的决绝。这是李靖的第一次号令,但那些士兵们却似乎已经与他有了多年的默契。

列队方毕,向燕云已至面前。

她比起原先丰腴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一点。面如寒冰的勒马而立,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杀机。

李靖一提缰绳,纵马挡在她面前。红拂一时心急,也拍马上前,与丈夫并肩而立。

向燕云凛然道:“李相公,李夫人,请让开。”

李靖肃然道:“李某已决意跟随国公爷,护主有责,碍难从命!”

向燕云也不理他,向着人群中的李渊喝道:“李渊!你还记得风云盟的向北天么?他的后人如今找上门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你手下这群好男儿跟着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