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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45)

谁见过这么冷、这么清、这么孤独的新娘子?

再没有一声低语,隐约可以听见归鸟还家的鸣叫声。

“朵尔丹娜——”咄苾定睛瞧了瞧那个似乎在冰雪中浸过的女孩子,低唤道:“我终于等到你长大了……”

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紧紧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厚实,目光滚烫而炙烈。

人群中又涌起了一阵压抑的赞叹声。

朵尔丹娜不阻拦,也没有羞涩,只是伸出手任他拉着,她的手寒冷如冰,没有一丝热情。

二人并辔向前,咄苾指点道:“你看,那是噶里七部的勇士,飞龙、飞凤、飞虎、飞豹、飞熊、飞狮、飞雕……”

他手指所至,立即响起一阵低沉的号角声与齐刷刷的跪拜声,似乎他们不是在成亲,而是在阅兵一般。

咄苾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那个‘飞雕’本来是叫做‘飞鹰’的,只是我不喜欢还有别的鹰在我身边,就替他们改了名字。”

朵尔丹娜忍不住扑哧一笑,心想咄苾素来以冷静容忍著称,偏偏有时候像个小孩子,野蛮的可爱。

她这一笑不打紧,咄苾王的禁令就此打破。

“笑了!笑了……”低语声逐渐变成欢呼声,由近及远传了出去。也不知是谁率先点起火把,火光点点相传,在目光所及的极远处也闪亮了起来。大草原上,顿时燃起了两条火龙,簇拥着一对新人,向他们的新房走去。

火龙外面,也相应似的点起来零星的火把,像是满天的繁星。

欢呼声和压抑已久的哄叫声如久绪的山洪在火光中爆发,连大地也在颤抖,浮云也在颤栗。

呼声开始是混杂的,不久就统一起来:

恭喜大王!

恭喜狼主!

咄苾王万寿无疆!

欢迎朵尔丹娜重回突厥——

那一声比一声整齐的叫喊已不仅局限于礼拜或是恭贺,而是饱含了突厥人的希望——让我们突厥从屈辱和分裂中挣脱出来!让我们突厥过上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不再仰人鼻息,不再提心吊胆……这两个人,在各自的传说中奋战了十年,今天他们走在一起,必将带来一个更强大的突厥!

咄苾的眼睛开始发亮,血液也开始沸腾。他骑着一头肥牛去牵朵尔丹娜的手实在不方便,也不管还是在迎亲,一纵身就落在摇光背上,一抖缰绳,狂奔向前。

闻着朵尔丹娜秀发的芬芳,咄苾有些头晕目眩,他劈手抢过一枝火把,狂吼道:“我的朵尔丹娜——”

千里草原似乎还记得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吼声,也激昂回应:“……朵尔丹娜。”

滚滚黄河在咆哮:“……朵尔丹娜。”

天地风云跟着一起呐喊:“……朵尔丹娜。”

秩序一下子就乱了,被甩在后面的人开始跟着白马狂跑,人们被咄苾的野性点燃了,看着他骑在白马上拥着新娘子狂奔,所有的人也跟着喊:“朵尔丹娜!朵尔丹娜!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自己被骇住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手下的兄弟属从也远远不止此数,但是她自从出娘胎哪里被人这么喊过?看看那无数的火把,那身后无数痴狂的大喊自己名字的男男女女,这一切让她有了种不真实的眩晕。她的心开始狂跳,破天荒的感觉到慌乱和紧张的滋味。

即便是昔年为博褒姒一笑的烽火戏诸侯,在这里,也是小巫见大巫。

“咄苾”,朵尔丹娜回头:“这……”

咄苾在她耳边低语:“听见了么?是你让他们燃烧起来的,我没本事灭火……”

听见他这么倒打一耙,朵尔丹娜愤愤道:“人一多你就发疯!”

咄苾显然今天高兴之极,回口道:“他们喊的是你的名字!”

朵尔丹娜无奈道:“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嘴里喊的‘朵尔丹娜’和萝卜白菜也没什么区别。”

“朵尔丹娜好妹妹!”咄苾嘻嘻一笑:“你试试让他们喊萝卜或者白菜好不好?你要是真行,以后我就让你当家。”

朵尔丹娜想到这么多人一起大喊“萝卜”的样子,也不禁大乐,咄苾看见逗得她笑更是乐不可支,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之遥在摇光蹄下不过是撒了个欢儿,转眼即到。

朵尔丹娜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是一座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帐篷,帐篷是雪白的,外面罩了层如烟如雾的红绡,那样的红妆素裹,看上去如长梦未央,迷离不似人间。

(二)

椅梧倾高风,寒谷待鸣律。

影响岂不怀,自远每相匹。

婉彼幽闲女,作嫔君子室。

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

嘉运既我从,欣愿从此毕。

——向秀《秋胡诗》

祖先啊!

大神!

我以血祭奉你洪水流过的每一寸土地。

在亡灵的憩息中,我们万生不息。

你用你洞彻了过去与未知的眼睛,

指引给子孙不竭的泉水,

洗去这对夫妇的罪恶,

赐他们以安宁。

族里的祭祀是老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手中持着一截马骨,念着赐福的咒文。

老人已经老的只能用全副精力祭祀,他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男女,蒙蒙的老眼里似乎也放出欢喜的光来。

“去吧,咄苾王!去吧,高飞在云端的朵尔丹娜!这个夜晚,神已经赐给你们了!”马骨上蘸了两个人混合的血液与圣水,在他们额头上点了一点。

咄苾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将朵尔丹娜抱了起来,在欢呼声中,走进了披红的白庐。

雪芙蓉的映衬下,朵尔丹娜的肌肤玉一般晶莹,她静静睁着眼睛,有一点幸福,又有一点绝望地被带进了她的新房。

一进入新房,咄苾的胆子似乎小了很多,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新娘,一脸的幸福。

“你笑什么?”终究是大姑娘,朵尔丹娜再也无法维持她的冷酷和镇定。

“……”

“你究竟笑什么?”她有些慌乱了,白玉般的脸庞一片绯红。

“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咄苾坐在她身边。

青油灯滋滋地燃烧着。

“那还是在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夜观天象,忽然看见一颗天上最大最亮的星星滚落尘埃。就在这时候,一只小黑熊跑了出来,拿走了星星。”

朵尔丹娜本来还在一本正经的听着,听到小黑熊,不由得微微一笑。她“闻弦歌而知雅意”,大概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暴殄天物。于是咄苾王子只好委屈一下,附身到那只小黑熊身上,天天抱着那颗星星。”

咄苾的眼中满是火焰:“只是,那天上的星星会不会觉得委屈,不肯和我这头笨熊在一起?”

朵尔丹娜听得芳心一动,脸上竟是一片通红。

“你愿意的,是不是?”咄苾用力抱住她,将头凑了过去。

朵尔丹娜通体一颤,不假思索地坚决推开了他。

咄苾多少有些沮丧,但还是暖暖地笑了笑:“我知道天上的星星一定会不能适应人间的生活。放心,我不会勉强你——”

他站起身,向外走去,忽地又回头笑了笑:“反正我又不是你的对手,想勉强你也勉强不了,是不是?我的小星星,我出去了。”

朵尔丹娜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眼睛里竟有了丝久违的暖意,如春风般一点点融化了她心头的坚冰。

那一方影子一样的坚冰。

最深的夜已降临。

喧闹渐渐变成了平静。

阴山脚下,一望无际的敕勒川平原。

这片草原北倚阴山,南临黄河,如一方巨大而柔软的翡翠静静嵌在赛北的初秋里。

“来了,来了……”一个小男孩捣了捣同伴。

约莫四五个男孩,最小的六七岁,最大的已经十四五,挤眉弄眼地伏在高高的牧草下,指着远处渐行渐近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