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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10)

萧老板凑过半个身子,小指头点点苏旷:“你师兄心里头明白着呢,范老头带个头,其他人就都有了打算了……你看着吧。”

苏旷是口中分说,手上动作,该打就打,该挨打就挨打,似乎是要一分一分化解这陈年怨气。

这一架打得又慢又长又罗嗦,风雪原听在耳朵里,全是“家师也很后悔”,“家师也是公务在身,情非得已”,“家师事后也有补过的念头,只是苦寻不到诸位”,“家师每每念及,老泪纵横”……乍一听起来,倒像是铁敖真的在闭门思过,从早到晚都在痛哭。

风雪原几次三番,“何必如此”到了嘴边,又硬咽了下去,脑子里盘旋往复的,全是苏旷那一声“我自有道理”。

“铁敖门下既然有苏兄这么一位挑梁的,我们兄弟也是无话可说。”

场子里终于有人放下刀,拱拱手。

“江湖再见,后会有期。”苏旷走到桌前,单手一拍,酒壶跃起,一股酒水劲射入酒杯之中,他举杯:“聊敬杯酒,谢过不杀之恩。”

“苏兄过谦了。”这手功夫一露,在场的索性纷纷罢刀,“凭我们兄弟,真刀实枪也报不了此仇。”

“惶恐惶恐。”苏旷一饮而尽:“公道人心,苏某焉敢凭两手功夫,视若无睹?”

那一群人来得快,走得也不慢,转眼就下了楼,楼下的大堂里,爆出了几声喧哗喊酒的呼喝声。

旷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敲敲桌子,“酒酒酒。”

风雪原连忙给他满上:“师兄,你有把握?”

苏旷笑一声,按了按胸膛创口:“没有。”

风雪原急道:“那?”

苏旷静静地喝下那杯酒,似乎这才是第一回品到了酒味,半晌,才道:“公道人心四个字,我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好极了。”萧老板似乎看什么都“好极了”,手里刀笔匆匆划过一页:“苏兄,下面的帐可就不好结了,你是再喝两杯呢,还是?”

苏旷搁下杯子:“我说过,夜长梦多,有劳萧老板。”

萧老板点点头:“令师三十六岁上统领巡捕营,之后七年并未离京,这段日子可谓风平浪静。”

苏旷微笑了,那段时候师父确实很忙——忙公务,也在手把手地教养他。铁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孩儿,身无长物,寄寓各处,委实辛苦。

萧老板拍拍手:“芸娘,请。”

苏旷大惊,看着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子,着一件半新半旧的藕色长衫,施施然走上楼来。

“这这这……”苏旷拍拍萧老板的簿子:“笑纳楼里只断生死……”

萧老板面如寒霜:“一样是人命官司。”

苏旷满脑子嗡嗡作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看那女子越走越近,浑身伤口一起作痛。他又不是白痴,“人命官司”四个字当然听得懂,这种事情,叫他一个做弟子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女子来得虽然慢,可也到了桌前,苏旷忙站起来,后退一步,险些带倒椅子,招招手:“这个这个……芸姨……姐姐……你好。”

“坐吧”,那女子一双白皙的手宛如少女,涂着淡紫色的指甲,灯光下一照,像十只剥下来的石榴皮。她眼睛冷冷一扫:“萧老板,多谢了。”

萧老板笔刀一立:“请。”

女子慢慢抬起头来,逼视苏旷:“我来,是为我姐姐讨个公道。”

苏旷心头狂跳,但总稍微平息一些,姐姐就好姐姐就好,总比妹妹好多了。他再三踌躇措辞,是问我那位“小师弟”好呢,还是问我那位“师娘”好呢?这话怎么问怎么错,他忙避开目光,伸手去拿酒壶。

女子也伸手,将他的手向下一按:“铁敖的徒儿,果然也是个贪杯的角色。”

苏旷努力笑了笑:“是是……这位姐姐的姐姐……”

女子脸色一冷:“萧老板,二十四年前,我姐姐昔年寄寓京城,与铁敖相识,她当时不过十八岁妙龄女子,一时对铁敖心向往之,有个雷雨之夜,铁敖重病在床,她便进了铁敖房里……”

苏旷偷偷擦了擦汗。

萧老板浅笑:“江湖儿女,不拘礼节,铁先生昔年也是当世英豪,姑娘家心生爱慕,那是自然的。”

女子继续道:“呵,直说了吧,我姐姐自荐枕席——只是铁敖那厮,不懂得怜香惜玉也就罢了,一拳将我姐姐打出床外,还骂她不知羞耻。”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家师……没病吧?”

女子一双眼在他脸上扫了扫:“你问我,我问谁?我姐姐含羞带怒,十六年间,郁郁不可终日,最终是一病归西。我问你,这笔帐,怎么算?”

苏旷心里一阵哀嚎,我师父这是什么毛病啊?求爷爷告奶奶也招不来的好事儿,他怎么上手就打啊?那我能怎么办呢?你要有个闺女,年岁相当的我就娶了,但总不能娶你吧,这差着一大截呢。

风雪原拍桌:“你也一拳把我师兄打出床外,再骂他三声不知羞耻,不就完了?”

女子哐啷一拍桌案:“苏旷,这是你师弟?”

苏旷骂完了骂师弟,但笑纳楼里,他哪儿敢放肆,只讷讷把背熟了的一段话端出来:“这……家师当时年轻冲动,事后也是后悔得很……”

女子一抬手:“好轻薄的东西!你当我不敢杀你?”

苏旷求助萧老板:“萧老板,我不行了,无论如何,麻烦你秉公直断。”

萧老板扶额:“这……这倒是难办了。”

女子冷声:“我与姐姐,自幼相依为命,这笔人命官司,我是算定了。”

萧老板扶着额头的手指弹了三四轮:“也罢。令姐香消玉殒,令人好不惋惜。这笔帐么……呃……铁先生确实大错。”

苏旷抬头:“萧老板!我师父即便有错,也不是大错!”

“苏兄,这千古独谁笑纳楼,是谁的当家?”萧老板眉毛也不抬一下:“芸娘,实不相瞒,这种官司,我从未断过,既然你执意讨回公道,你出题划道吧。”

女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朱瓶:“听说你放了话,父债子偿?”

苏旷汗流得更快,也不知那瓶里是什么勾当。他拼命摇头:“姐姐息怒,怂人放狠话也是有的……这笔债,你还得找我师父……”

“你料定他就担待得起么?”女子冷笑,“这瓶还情丹,是我姐姐留下的,一共十六粒,你把它吃了,这梁子咱们就算是从此揭过。”

苏旷闭着嘴,用力摇摇头。

女子幽幽一叹:“你若是执意不肯,也就罢了,只是这父债子还,诸事向你招呼的狠话,还是莫要再放的好——萧老板,那余下的账目?”

萧老板合上账本:“也只有请诸位自行清算了。”

“罢罢罢!”苏旷长啸一声,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八个字还真是重于泰山,他一咬牙,伸手去摸瓶子。

女子又一伸手:“慢着,我听说你身上有条灵蛊,可解天下百毒。”

“小金不在,替我去找个人了。”苏旷弹开瓶子,就要借酒服药。

女子杏眼圆睁:“是真是假?”

苏旷哈哈一笑:“这位姐姐,你只管松手,我既然拖刀为界,请萧老板传出话去——今夜这笑纳楼里,天大的帐,沾上铁敖两个字,我苏某人也认了!”

他一咬牙,合着半瓶残酒,将那瓶药吞了下去。

第五章 道是平生即所闻

不知不觉间,绵绵密密的春雨已经落了,湿漉漉的春风迫不及待地滋润每一方生命,清冷冷地钻进一切罅隙。

笑纳楼里,酒气混着血气,男人的汗臭气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风气本已污浊,只是这不知何处潜入的春风一扫,人人都是为之一振。

夜已深,红烛烧得正猛。

苏旷服下那瓶药将近半个时辰,一再调息,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他有伤,但不重,肩背上细微创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痂。只是胸口那一记,还在微微渗着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