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9)

“好!”萧老板合上簿子:“整十年之间,令师经手的共是十三件冤案,一家苦主早已不见,另一家苦主未应笑纳楼之邀约,如此共是十一家苦主,要向铁先生讨个公道。”

苏旷扶案而起:“我接着就是了。只是萧老板,我要钱没有,要命只有一条,不知这公道如何讨法?”

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沿着扶梯传上来:“当年怎么个打法,如今就怎么个打法。老夫多活了四十年,等的便是今天。”

西陵阁主范雪澜,已经拄着一枝竹杖,缓缓走了上来。

在他身后,陆续一行人鱼贯而上。

风雪原本来是只听不说,不懂不开口,一见这场面,拍桌子就跟着站起来:“岂有此理!”

苏旷晃晃悠悠向前走了几步,朗声笑道:“得失欠还,天公地道,托了萧楼主的福,陈年旧债可以一笔勾销,生死由命,好不快哉!”他边说,边勾着风雪原的脖子,向怀里一扯,低声:“你给我听好了,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你乖乖坐着别动,我死不了。”

“师……”风雪原刚出口,苏旷手上用力一晃,声音更低:“放心,你看我长着一张没事爱送死的脸么?这本烂帐非算不可,我自有道理,坐下!”

风雪原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傻,笑纳楼立地城楼已经有三个月,苏旷真想送命,早就送了,拖到今天,想必是另有什么安排,他稍一犹豫,本着不懂不开口的师门本分,老老实实坐倒,只是依旧觉得岂有此理——管他什么公道不公道,人命官司一拖三四十年,铁敖威风八面的时候不见动手,武功尽失,流落荒野的时候,这群人倒是来了。

更何况,他对铁敖所知虽然不深,也知道铁敖三十六岁才统率神捕营,号称天下第一名捕,在那之后,恐怕得罪的仇家更多,而且越到后来,越是扎手的角色,楼下满满当当一大屋子人,要真是都上来动手过招,不用说一个苏旷,十个苏旷也是一起死了。

但事已至此,跑也不是,打也不是,除了坐下喝杯酒,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范先生”,苏旷已经走上前去,随手抄了一根竹筷,“家师出道,曾以一套浮生七剑幸会诸君,苏某不才,今日也以师门传授领教高招。”

风雪原听在耳朵里,更是惊愕,铁敖名扬四海,人人知道他使得是刀,想不到他年轻时候,也是练剑的出身。

范老先生声如洪钟,喝一声“好”,手里竹杖一点,向着苏旷胸口戳来。

苏旷手里的竹筷已经平平递了过去,一派轻灵,有如竹枝弹去积雪,直击风月,飘渺之中,显出一道凌厉来。苏旷也不回头:“师弟,这就是浮生七剑的第一路,第一式,少年只恨负苍生。”

铁敖少年时节,抱剑进京,收拾起翩翩袍袖,束发修容,换了一身公服。这一路剑法他苦练十余载,胸中愤懑不平,尽付其中。只是这路剑传到苏旷手里,凌厉尽去,一枝小小竹筷犹如灵蛇吐信,随身斗转,一出手礼让三分,招招点到为止。

围攻他的十一人里,年纪最大的便是范雪澜,年纪最小的和风雪原差不多,年幼者急厉,年长者厚和,三五招过手,圈子已经拉开,长短兵刃错落有致,已成车轮之势。

苏旷用刀多年,这路剑法使得并不纯属,全赖着下盘扎实,起承转合四下游走。他身形步法虽然越转越快,手里招式却是越使越慢,似乎是抱定了只招架不还手的念头。眼看的圈子越来越小,苏旷前后左右已经全是刀光兵刃,他点地一跃,身形倒翻,双腿闪电般踢中二人手腕,只借着二人兵刃脱力的刹那工夫,觑准罅隙,翻出圈外,左肩上已被一柄刀带出一道血痕。

苏旷一闪,圈内人齐齐转身,范雪澜首当其冲,竹杖又已经点到。苏旷手里竹筷疾刺,不偏不倚刺入竹杖杖口之内,翻腕握住杖头,腰借足力,臂借腰力,右臂平举,如挥如洒,内力一吐,创创创竹杖抡开一轮白影,一如天心月圆,银华静静吞吐,杖头在锋刃之上各自一点,人已退开半布。

苏旷单手平托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这一式剑似攻还守,吞而不吐,一如老僧推门望雪,沉沉轧轧,只有离世独立之叹,毫无人间烟火之气,正是浮生七剑收尾的招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只是一群人报仇心切,谁会等他彬彬有礼说话?不等竹杖送到范雪澜面前,四面八方,兵刃又是环至,苏旷允执杖中,竹杖首尾不离肘腋之下,溜溜一转,逼开面前众人,右臂硬生生地又向前一送:“范老前辈,小侄冒犯了。”

还是一式“开门堪叹事还生”。

人群之后,链子枪疾飞而至,直奔咽喉。苏旷侧头猛闪,枪尖在右颈又留下一道血痕,他只是静静凝望范雪澜,再度托上竹杖:“范老前辈……”

范雪澜接杖再手,长叹一声:“铁老儿用剑十三年,就使不出这一招来。”

苏旷肃手而立:“范老前辈,家师当年年轻气盛,误伤好友,四十年间,亦自耿耿。”

范雪澜面上微有动容。

苏旷眼中不见锋刃,拂衣拜了下去:“小侄后生晚辈,斗胆替家师陪个不是。”

他虽说向着范雪澜开口,可这一拜,却是拜进刀丛剑林之中。

苏旷只望着范雪澜,眉梢眼角,静若春风。眼看着链子枪二度飞至,他一条心早横下来,视若无睹,竟以胸膛去撞那枪尖。

枪尖如电,刺入胸口的同时,范雪澜手中竹杖也砸了下来,竹杖挑着链子枪,将枪尖拔离苏旷胸口。

范雪澜竹杖一顿:“年轻人好胆识。”

枪尖入肉虽然只有两分,但也隐隐撞到肋骨,苏旷背心已经全是冷汗,他面上不动,微微一笑:“老前辈好胸襟。”

范雪澜声音低哑:“你以为如此就能脱身?”

“不敢,小侄只是替家师陪个不是。”苏旷站起来,一一向众人望过去:“苏某继续领教各位高招。”

风雪原开始着急了,他觉得师兄脑子一定坏掉了,这一个个人命关天的,在场的不是徒弟,就是儿子,难不成耍耍光棍,陪个不是就能一笔勾销?

岂知范雪澜还真就哈哈一笑:“罢了罢了,铁老儿得徒如此,老夫好生羡慕。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苏,单名一个旷字,是旷达之旷。”苏旷恭敬回答:“不知范老前辈如今仙居何处?若是此间事了,家师当亲自拜访,当面求恳老前辈谅解。”

呸!我师父是会道歉的那种人么?风雪原摇摇头。

“还在老地方……”范雪澜拄着竹杖,转身而去,脚下迤逦,犹自叹息:“老咯,老咯!人老万事休,连争口气的念想也没有了……”

“多谢前辈成全。”苏旷直起腰杆:“各位,请吧。”

萧老板嘿嘿笑了两声,手里的判官笔划去一页,自顾自地笑:“看来这十一页,都留不住了。”

风雪原凑过头去:“请教?”

萧老板一转脸,被他的偌大面具吓了一跳,点着下巴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五。”风雪原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萧老板还是摇头:“唉,小兄弟啊,过些年你就明白了。”

风雪原急了,声音都大了:“我这不是不明白才请教么?”

萧老板手指轻叩桌面:“这笔帐,是最好结的一笔。四十年了,四十年了,小兄弟,有多少上代恩怨能撑过四十年的?你问问你师兄,你师父也有仇要报,他心里头嘀咕不嘀咕,真想去哪还是不得不去呀?都是江湖人,谁乐意自己上前一刀,成全他的英名?”

风雪原心里一阵雪亮,似乎要悟出什么来。

萧老板慢悠悠喝杯酒,拍拍他肩膀:“你这个年纪,懂了也不是真懂。别的都可以教,独独人情世故,那是非得自身经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