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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8)

“等的就是这句。”苏旷哈哈一笑,抬手拍响了门环:“萧老板可在么?”

那扇紧闭的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似乎有人已经在门后等待良久,静候苏旷兄弟二人的到来。

迎门的是个黑袍中年男子,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像极了那两只瘦削的石狮子,傲岸憔悴,不失威仪。

他点点头:“苏兄久候了。”

苏旷也点点头:“萧老板久等了。”

黑袍男子欠身一让:“请。”

他的一张脸上,像是带了一副无形无影的面具,语气之淡,一如亡魂,听不出任何感情来。

风雪原跟着苏旷走了进去,这才看见,一楼偌大的大堂里,满满地摆了几十桌酒菜,宾客们低声笑语有之,高声喧哗有之,猜枚赌酒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没有任何人向他们这边望上一眼。

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一街的阳光也被挡了出去,楼中昏暗,每桌金釭之中已燃起烛火,火光明暗不定,闪在每个人脸上,只映得人如鬼魅,而那些欢声笑语,宛如幻境。

“苏兄楼上请。”萧老板又一伸手,“酒菜早已备妥,还是苏兄三个月前点的单子。”

风雪原心里疑惑,正要问些什么,身随步转,猝不及防之间,大门内侧的一方招牌印入眼帘——千古独谁笑纳楼。

这座楼的由来,苏旷似乎是说过的,但那时候心有旁骛,没听进耳朵里去,只依稀记得,千古独谁笑纳楼的老板姓萧,专司多年恩怨的武林公案,一手生死簿,一手判官笔,立断之后,两无怨尤。萧老板行踪极其神秘,一年之中,出山至多不过三五起,每每必亲到是非之地,七日之内,立地成楼。

他的姓名无人知道,只是人人招呼一声“萧老板”。

萧老板引着苏旷兄弟直上二楼,二楼上空空荡荡,只在一角摆了桌子酒菜。

“苏兄,请。”萧老板亲自执壶,为他们师兄弟各自斟上一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说话很慢,有着江南人的儒雅与硬拗,他指了指风雪原:“这位小兄弟是?”

“风雪原,家师隐退之后所收弟子,只行了师礼,尚未授业。”苏旷拈起那杯酒,在手指间转了转:“我带他来,见见世面,还望萧老板照料。”

“知道了。”萧老板递过酒杯,苏旷也递杯,白瓷杯子碰出一声丁零脆响。苏旷仰头一饮而尽,缓缓放下杯子:“萧老板,结账。”

风雪原一杯酒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呢,就听见苏旷喊结账,他踌躇,这千古独谁笑纳楼好怪的规矩,走遍天下,哪有什么地方酒账是论杯结的?只是他虽然年轻,也知轻重,看场面不是自己多嘴的时候,伸手摸了摸,将贴身一枚鲛珠丸捏在手心里,时刻准备出手。

萧老板从袖子里抽出一本黑皮桑纸的簿子,一枝青铜铸就的刀笔,单手将刀笔压在簿子上:“苏兄,尊师铁敖,昔日为神捕营的出身,三十七年间,经手大小案件六百三十一件,其中三十九件实为冤案,不少江湖朋友从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恐怕你也深知。”

听到这里,风雪原便要奋起反驳,苏旷在他手腕握了一握,示意他安静。

萧老板继续道:“公门之人,依照王法行事,本无是非对错的分别,江湖朋友想要讨个公道,也只能北上京师,去找神捕营的麻烦。只是尊师五年前另立借刀堂,诸般行止,与黑道无异,更兼尊师四年之前挂印归隐,其后生死祸福,已与神捕营无涉。”

苏旷点头:“不错。”

萧老板又道:“如此一来,按照江湖规矩,向铁敖寻仇便该去找借刀堂的麻烦。只是,尊师年前又号称金盆洗手,退出借刀堂,这一节,借刀堂当家的沙梦州也已核实。苏兄,铁先生一世为人,反复再三——”

苏旷打断他:“苏某是来结账的,不是听你教训我师尊的。”

“好。”萧老板点点头:“江湖老规矩,人死账在,父债子还,铁先生并无子女,如今又只有苏兄一位高足,看来这笔账,是只有苏兄你接下了。”

苏旷又点点头:“那是自然。”

风雪原有点忍不住了:“什么叫那是自然?难道我不是师父的徒弟?萧老板你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有人要找我师父麻烦,叫他尽管放马过来就是了!”

萧老板静静扫了风雪原一眼,回视苏旷:“苏兄,令师弟有些意思。”

苏旷自斟一杯酒,举了举:“家弟年幼无知,苏某代陪个不是。萧老板看不过眼,管教他也就是了。”

萧老板点点头,这才对风雪原道:“小兄弟,尊师一生结仇,不计其数,若真是依你所言,放马过来就是,呵呵,只怕这方圆百里之内早就夷为平地了。苏兄三月之前雪夜入村,曾在通村道上拖刀为界,放话出去,只说是冤有头债有主,擅入一步者休怪不按规矩办事。江湖朋友敬他是条汉子,也给笑纳楼一个面子,这才一等三月,绝无一人一刀擅入地界——你可明白?”

风雪原惊疑不定,看向苏旷求证,苏旷执壶,慢悠悠又倒了一杯:“萧老板,谢了,此间账了,若是苏某有个三长两短,往昔的朋友交游,也绝不会再有人挑这个是非。”

“好极了。”萧老板笔尖一划,挑开了生死簿子第一页。

第一页上,浓墨淋漓写着“铁敖”两个大字,一旁批着判词:

少年只恨负苍生,

青史天涯两纵横。

旧日江湖如须问,

道是平生即所闻。

“判官笔下,生死立决。”萧老板笔尖一勾挑起了第二页:“四十三年前,令师弱冠进京,怀抱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志;三十九年前,令师束发入职,此后便是公门中人。三十八年前,令师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个大大的错案,杭州西陵阁主范雪澜与他也曾平辈论交,令师听闻线报,道是范阁主窝藏朝廷钦犯,令师率领神捕营百人夜奔杭州,将西陵阁一把火烧成白地,擒住范雪澜严刑逼供,范先生虽然未死,但从此之中,终身已是残疾。直至七年之后,铁先生才知道线报有误,范先生含冤受屈,苏兄,这是第一桩案子。”

苏旷倒了一杯酒, 自行饮尽。神捕营中的规矩就是宁杀勿纵,事急从权,师父所为,固然坏了江湖规矩,与法却无不合。

“三十七年前,令师追缉流寇,途经泰安文家堡,文家堡主以同道之礼款待,酒酣耳热之际,揶揄嘲讽了令师几句。令师勃然大怒,二人口舌相争,本来这也不是大事,只是文堡主一怒之下,喝骂出朝廷鹰犬的字样,令师旋即动手,寡不敌众,落荒而逃。半月之后,令师率众围攻文家堡,将十五岁以上男丁十七口人交官责问。苏兄啊苏兄,经此一役之后,铁敖先生可谓名扬天下,只是这份大名,呵呵。”

苏旷再倒一杯,一饮而尽,无话可说,此事情理法三条一条不占,走遍天下,也驳不出一个字去。

“三十六年前,也是缉匪,令师率众血洗南星岛。岛上一百三十八口人,当场格毙七十六人,留下活口的,尽是老幼妇孺。南星岛迄今无人踏足,已成荒坟乱葬之地。苏兄,这案子是个死案,并无苦主,只是人在做,天在看,悠悠生灵,未必记不住铁先生的名号。”

苏旷一抬手:“萧老板,萧氏家风,断而不评,那些有的没的,你就不必多说了。”

萧老板嘿嘿干笑两声:“怎么?苏兄也是子不言父过的流俗人物不成?这与司马家姑娘所言,可是大大不合啊。”

苏旷也笑笑:“当局者难断,后世人易评。家师入职的是神捕营,不是圣人庙。”

萧老板刀笔一勾,又是一页:“三十五年前……”

苏旷打断他:“萧老板,你所说种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家师也并未矢口否认,依我看来,夜长梦多,只管请诸位出来结账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