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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7)

能干的活都干完了,能搭的讪都搭过了,想找个小孩子说说故事都不容易——此地重文轻武,合村的心愿就是谁家能出个秀才,有一回找个没人的地方练练拳脚,差点有人报官。

也难怪沈家兄妹勉强呆了半个月,毫无义气,扭头就走。

苏旷倚着墙躺着,稍稍扯开些衣襟,散着胸膛,不该喝这瓶酒的,几口酒勾得浑身热血在烧。他是没有生辰的,小时候也曾经问过师父,师父只是淡淡说,江湖儿女,不死就当生了。他委实是想不通,如何会有那么些武林前辈、一代名侠退隐江湖,而且十有八九要退到小村里——那些人整天都在干什么呢?摸刀的时候,手不痒么?上路的时候,腿不痒么?再无痛快岁月的时候,心不痒么?

想不通啊想不通,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淡定的人,更何况在这种能把英雄憋成流氓的所在。

门前就是路,路的尽头就是自由,可他只能坐在这儿,闲观花开花谢,云卷云舒——师父不肯走,他就不能走,有条线拴在脚踝上,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隔壁大约是收拾完了碗筷,阿秀婶开始热情洋溢地讨论晚上该吃些什么。

实在是吐不尽的英雄气,削不完的土豆皮。

莫非真要在此处终老此生么?苏旷举起酒瓶,对空遥祭过往,顺便追思旧友:“丁桀兄啊丁桀兄,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的隐居生涯可还好么?”

他咬咬牙,一抖手将酒瓶掷了出去,斜砸在柴刀上,柴刀跃起一道长弧落在手里,振腕一抖,金铁交鸣,酒酣耳热之际,竟声声皆是江湖。

罢罢罢!苏旷揉揉额角,自行念叨,定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想师尊也是一代英豪人物,人家就闲散得很,琴棋书画的,样样都可以消磨时光。一念及此,他索性效仿,也翻出纸笔来,抱去小院,埋头勾画。

“师兄好雅兴啊!”福宝大概是吃饱了,端了杯清茶,悠然走过来,鼻子一掀,“唔?酒气?”

“借酒消愁而已。”苏旷头也不抬,手下白纸,已经画了十几张。

福宝从他颈后伸手去翻——苏旷笔下所画皆是半老徐娘,第一张上画了个宫装美妇,标明“南平王夫人,近来新寡,有一子”;第二张上画了舞剑的中年女子,标明“华山青翼女侠张子叶,终身未婚,疑似可求”;第三张上画了个白发老妪,标明“洗剑楼楼主萧雪鸿,夫妇多年分居两地,似有可乘之机”,第四张第五张……尽是武林之中与铁敖年岁相当的中老年侠女魔女,无分黑白贵贱,一举囊括之。

福宝一张张翻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师兄!如何还有南海独臂神尼!”

“师父如今喜怒无常得很,有个落落不群的雅致,也不为奇。”苏旷笔耕不辍,喃喃:“他老人家如今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轻了就骂说重了就打——如今只能再试试女色一途,死马当成活马医。”

福宝倒抽一口冷气:“师兄,难为你有这片孝心,师父若是真不走,我们怎么办?”

苏旷轻轻勾完最后一笔:“我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劝也劝了,总不能用强吧?他一天不走,我陪他一天,他一年不走,我陪他一年,他一辈子不走,我陪他一辈子。师弟啊,你好自为之。喏,如今你是他老人家得意弟子,我是说什么错什么,麻烦你送进他房里一趟,我触不起这个霉头。”

福宝接过那卷画纸,龇牙咧嘴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听见他招呼:“风筝,来来来,师兄疼你,给你个好东西玩儿!”

背后一阵子喧哗,风筝果然年幼无知,一蹦一跳地就钻进铁敖房里。

苏旷自然不指望师父真能从那卷画里挑出个师娘来,只希望他能笑一笑,再招呼一声“旷儿”。

他双臂为枕,望着天,微笑着等待,脚步声,松木门呀呀开启声,铁敖重重的咳嗽声,风筝清脆的笑声……快了快了,应该快了。

只是如果还不成呢?总不能真的自寻了断了吧?

哐啷!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粉碎声,接着是铁敖的一声怒吼:“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喊过来!”

苏旷几乎是应声而起,足尖弹地,点着墙就翻出了院子外。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太好的徒儿,小棒则受大棒则走的道理一直是懂的——既然师父这样生气,那就等到明天好了,按照他的经验,无论多大的火气,好好睡一觉总会没有的。

“师兄!师兄!带我一个!”身后,白衣胜雪的风雪原风少侠追了过来,一边飞奔,一边戴上了他那个足足有十几斤重的铁面具。

风雪原异常欢喜:“叨叨了这么一通大道理,我就知道你也熬不住!走走走,咱们去哪儿?县城?我知道县城好像有个武馆,我们一起去砸场子好不好?”

苏旷边走边哼哼:“不知道,我一肚子火气,咱先找个地方喝两杯,见谁不长眼的乱带刀,就揍谁一顿。”

第四章 千古独谁笑纳楼

出村向东三十里的土路上,横劈着一条刀痕,长三丈,深五分,日夜风雪再加上往来行人踩踏,已经有了些模糊的迹象。

苏旷站在那条刀痕前,脚步顿了一顿。

“怎么了,师兄?”风雪原有样学样,也在那条刀痕前顿了一顿,四下左右望望,不见什么不妥之处。他是听说过的,不少江湖人物行走各地总会留下独门标记,以示到此一游,诸君慎勿轻举妄动的意思,这道刀痕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看起来依稀有几分门道,他连忙请教:“这什么人留下的?师兄,有点子扎手么?”

苏旷什么也没说,抬手缓缓理了理衣襟,一步跨了出去。

土路向北一转,如须城已在望。

如须城是本地百里十八村共同簇拥的一座县城,方圆不过二十里,是个车马流转的所在。此地繁华不及都城市坊,逍遥又不及山水江河,风雪原从小到大,来的也没有几次。

饶是如此,他还是要打起精神,尽一尽地主之谊的,一路走着一路左右指点:“师兄,我小时候念的私塾就在那边,武馆好像就在前边……哎哎,师兄,这间酒楼还没开张哪!”

苏旷一路充耳未闻,倒显得比风雪原路还熟的样子,径直走到一家关门闭户的酒楼前。

楼高十九丈,四四方方,像一块黑铜印镇在街角之上。四角飞檐,朱漆红门,门口两尊石狮子,只凿得嶙峋见骨,一派森然,左手边的石狮子按着一册宗卷,右手边的石狮子握着一枝判官笔,相隔一丈,遥遥相望,守死了这一方门庭。

没有匾额,没有招旗,十几扇当街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侧耳谛听,几乎不闻人语。

漆是新刷的,梁是新架的,但这座偌大楼台仿佛已经沉睡了千百年,只等待这一刻开启。

西斜的落日隔着飞檐闪出金光的刹那,风雪原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腰畔。

“师弟,沈东篱临走的时候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苏旷驻足片刻,勾着风雪原的肩膀问。

当然记得,不记得何必置办这么一身行头?风雪原回答:“记得。沈大哥说,行走江湖,至要紧的是风范要够足,架势要够漂亮,说话出招,越少越好,这样即便输了,也不坠面子。”

“尽捡这些没用的记”,苏旷提醒他:“另外一句。”

“哦。”风雪原连忙点头:“沈大哥还说:人的生命是很宝贵的,所以要珍惜每一次杀人的机会。”

“屁话!”苏旷跺了跺脚,“到底他是你师兄还是我是你师兄,另外一句!”

他已经拾阶而上,右手拉起了门环。

风雪原想起来了,村口临别,沈东篱曾经笑指苏旷——“转告你师兄,沽义山庄的菊花之下,埋了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他若不带着夫人过来,这坛子酒,恐怕就要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