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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38)

铁敖摇头:“师父是老了,也好,你们喝着,我kan着。随波,你过来,帮我代一杯。旷儿,这杯酒喝下去,你们算是一笑泯恩仇,从前不论,今后可以交个朋友。。”

“是,世叔。”楚随波走过来,变戏法似的摸出两个空杯子,提起酒坛,酒水缓缓注入杯中,酒与杯满,不留余地。

世上最难喝的就是和合酒,苏旷眉梢动了动,三指提起杯子,二指虚扣在内,酒杯在手里微微地颤抖,酒水碰着杯壁,晃出无数个小小涟漪。他盯着杯中酒水,脸色从不善变成了不爽。

楚随波大度得很,左手握杯,右手指指掌心,拇指在杯外绕了一圈,将酒杯递了出去:“请?”

苏旷没有同他碰杯:“师父,我不是和什么人都交朋友的。”

他一口饮尽,重重将杯子顿在地上,手掌在杯上一盖,意思是到此为止。

楚随波涵养再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哼一声,一翻手,把杯酒倒在地上,“那最好不过,谁想跟你杯酒泯恩仇?忘恩负义的是你,既往不咎的可是区区在下。”

苏旷眼皮都不抬一下:“嗤,你以为我稀罕?你不是号称见我一次办我一次么?楚随波,我都帮你想过了,力敌你是不行,智取估计也够呛,就剩下三条路,一,假公济私,二,倚多为胜,三,打听清楚我在哪儿,最好绕着我走。我就怕我一不留神又打哭了你,你又找你娘告状,你娘又偷偷摸摸找我师父,我师父又——”

“旷儿,你有些过了。”铁敖面如寒冰:“你和随波到底哪里不对付?”

苏旷一张脸拉得老长,半是戏谑半是正经:“腿太细,脖子太长,吐字不清,说话跟叼个包子似的。”

楚随波真是忍无可忍:“苏旷,我对你一让再让,你不要得寸进尺!”

铁敖正色:“随波说得不错。旷儿,今夜有话说开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必指桑骂槐的。随波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不妨直言。”

苏旷抱着胳膊,深深吸一口气:“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也没什么对不住他的。说破天去,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三个字,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但足以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铁敖望着他,一字一句:“旷儿,如此说来,你与为师,终究也是道不同了。”

苏旷眼里一惊。

白日里铁敖在楚随波身边一站,已经做出了抉择,只是这抉择由铁敖嘴里说出来,他怎么也听不进去。他摇摇头:“师父!桥归桥路归路,你跟师娘,与我跟楚随波,有什么关系!”

铁敖盘膝坐倒,仰起头来:“旷儿,你跪下,有些事情,我要说给你听。”

苏旷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心道师父您老人家不要再说故事了,你说一回我倒霉一次,说两回寸步难行,说三回只怕是天下皆曰可杀,他手在空中握了握,似乎想要扶稳点什么,双膝跪在铁敖面前,腰板挺得笔直:“请师父赐教。”

“你这胆色呵,真不像我。”铁敖盘膝端坐不动,“苏旷,铁某人一生树敌无数,仇家遍天下,扪心自问,唯一对得住的就是你,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随波的母亲,晚蝶。”

苏旷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旧日恩怨就好。他虽在饮酒作乐,一双耳朵丝毫没有放松这祠堂里头的一举一动,今夜眼看就有大动作,不知师父在瞎琢磨些什么,挑这个时候倾诉旧情。

不过……这“晚蝶”想必就是那位师娘的闺名了,苏旷怎么回忆也记不清楚那位如夫人的容貌,只记得她说起话来,也像楚随波一样,糯糯的,冷淡里头带着几分清甜。

铁敖又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叹息总是越来越多的,他看着火堆里一点残火,嘴角深深的两道长纹里浮出一丝微笑,斯情之深,溢于言表。

铁敖在静静等着,等着往事桩桩件件浮上脑海,楚随波也在静静等着,有意无意地把玩手里的酒杯,五指在杯上随意弹着,似乎也有心事浮动,无言地应着铁敖。

铁敖开口了,有些突兀与生硬,他不是一个擅长说故事的人,尤其是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晚蝶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那时候,她和她父亲在京城秋实巷里头开一间胭脂铺子,我每回抄近道去衙门的时候,都会经过她门口,时不时的还能在路上碰到她。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看,不过从早到晚的总用一方白纱遮着脸,我就总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我在巷子口堵住了她,二话没说,一剑挑开她的面纱,结果一不留神划伤了她的脸。那丫头当时就又惊又吓,大哭大骂,我也不太高兴,这区区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被她骂得烦了,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她,给她找药。”

苏旷立刻就有些同情那位师娘了——这种笨到家的事,师父居然说的温柔款款含情脉脉,虽然不知道后事如何,但可想而知,跟上师父的女人,多少是有点不容易。

“后来忙了好久,她脸上的伤总算是kan不出来了——反正我是kan不出来了,她总嚷嚷,说是一辈子好不了啦,要我负责。我问她怎么负责?她又说不出来,我要走开,她又恼,最后我着急了,也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喏,就是这一道。”铁敖指了指自己的左脸,上面果然是有一道皱纹,比别的皱纹更短更直些,“她看见血才慌了,说我是个白痴。”

苏旷和楚随波一起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走得近了,她拉我去见她父亲,她父亲似乎也很高兴,席间多喝了几杯,说秋蝶母亲早亡,他把她拉扯大挺不容易的,要我好好照顾她。我就问他们衣食可有忧虑,她父亲趁着高兴告诉我,他们卖的主要是异域药材,多半都是卖给江湖中人,做些迷囗药毒药之类。那间铺子正在我的辖区,我没多想,就把铺子封了。”铁敖苦笑着摇头:“可封了铺子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睁眼闭眼都是晚蝶生气的样子,我才知道……我喜欢她。”

苏旷的愤懑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芸娘应该在生前听听这段往事,或许就没那么生气了。他已经不指望自己师父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留神听下去:“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赔她个铺子。可手头又没这么些银子,我思前想后一个月,觉得此事非做不可。幸好还有点家学,就动手做了几幅赝品字画,拖人辗转送往一位翰林府上,得了三千两银子。”

铁敖说来寡淡,苏旷听得心头一震,铁敖摹本的功力他素来深知,京师文人争奇斗巧,敲出这笔数目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铁敖前半生清正之极,作奸犯科的事情那是九死不为的,“此事非做不可”六个字,对他而言,已是情深到了极致。

“再后来,嘿嘿,我们就好上喽。那时候我手里头有了桩大案子,要远赴岭南,盘桓数月,临走之前,我就跟她说,等回来之后呢我就娶她,叫她老老实实等着我。没曾想我一走之后,她爹就出事了,京城有件药杀大案,查来查去,查到了她爹头上。我当时音讯全无,晚蝶求告无门,倒是楚兄从中斡旋,化解了她爹的牢狱之灾。楚兄昔年一表人才,对晚蝶也是一见钟情,一门心思就想纳她入门。晚蝶的爹没什么眼力,对我是大失所望,看楚兄可顺眼得很。”

苏旷实在很想叹口气,心说师父啊你真是冤枉了人家爹了,做父亲的,但凡还有点人味,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啊?父女二人没着没落的,又颇经了些坎坷,只怕真有不少人,宁可让闺女进了大户人家做妾,也不肯许给没心没肺的汉子,弄得女儿饭都吃不饱。

“我中途匆匆忙忙回来一趟,晚蝶就逼着我赶紧上门提亲,可那时候不成啊,岭南那桩大案,办起来极为棘手,当时独龙会盘踞诸地,气焰喧嚣一时,我抓了他们一个头目,他们放话出去,神捕营再敢踏足岭南半步,就必定死无全尸。我心里头也没底,总不能让晚蝶做了寡妇,我就告诉晚蝶,再等我三个月,我一定回来娶她。呵……晚蝶老是哭老是哭,哭得我心烦意乱,又多喝了几杯,当晚就把她留在我那里睡了……当时晚蝶就问我啊,要有个孩儿要叫什么名字,我就笑话她,八字没一撇呢,瞎操什么心。她非逼着我说,我就说,生个儿子,就叫做随波,生个女儿,就叫做随玉。”铁敖揉了揉额头,脸上有种又糊涂又甜蜜的笑意:“我食言了,三个月后没能回来,当时案子办到紧要关头,稍一放松,前功尽弃。嘿……我后来才知道,我和晚蝶是曾经有过一个孩儿的,晚蝶等了我五个月,再也拖不下去,自己配了一副药,送了那孩子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