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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166)

张原道:“大兄,这事莫要传扬出去,谑庵先生肯原谅我已经够宽容的了,若传扬出去让他失了颜面,那小弟以后如何与谑庵先生相见。”

张岱却不以为意,问:“你既知如此,为何还与王二小姐同舟去挖笋?”

张原语塞,人,总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张岱笑笑的看着张原,说道:“介子莫非想鱼与熊掌得兼?别矢口否认,我辈率性而为,不必效冬烘道学虚伪,你要抓住最初一念,那才是你的本心。”

张原心道:“我最初之念,是觉得婴姿师妹很可亲,与她说话交往颇为愉悦,这是我的本心,而其他种种顾虑却是因为世俗的束缚——”

张岱又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介子可知这是谁的高论?”

李贽的《童心说》呀,这篇短文四百年后的张原粗略读过,当时并不觉得如何震聋发聩,而现在听大兄张岱说来却是惕然有省,有童心才有真情,不过并不是有真情就能所向披靡的,人不是生活在哲思和空想里,现实是如此的坚硬,李贽自己也最终被诬下狱自刎而死——

张原道:“此论甚奇,源出王阳明良心说,却有新意,不知是哪位贤达的大作?”

张岱道:“这便是李卓吾的《焚书》,不读《焚书》,难称名士。”晚明士人逾礼放纵,从王阳明、李贽这里恰能找到思想依据。

张原问:“李卓吾先生仙逝几年了?”

张岱道:“仙逝已十年,可惜啊。”又道:“李卓吾行事惊世骇俗,六十多岁了还与湖北麻城梅御史孀居的女儿相恋,李卓吾入狱也与此事有关。”

张原惊讶道:“还有这等事,我却是未曾听闻。”

张岱道:“李卓吾那时已出家为僧,梅氏女望门而寡,《焚书》里有李卓吾写给梅氏女的四首七言诗,深情自蕴,我以为古今情诗以此为最,试为你吟诵——”吟道:

“一回飞锡下江南,咫尺无由接笑谈。却羡婆须蜜氏女,发心犹愿见瞿昙。”

“持钵归来不坐禅,遥闻高论却潸然。如今男子知多少,尽道官高即是仙。”

“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莫道门前马车富,子规今已唤春回。”

“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

……

张原叹道:“李卓吾把梅氏女比作观音啊,从这四首诗来看,二人的情感堪称圣洁,是一种道的交往、精神上的相契。”

张岱大赞:“介子,若李卓吾先生健在,必引你为知己。”话锋陡转,说道:“所以说介子尽可与王二小姐交往,成就一段佳话,我甚羡慕。”

张岱是真心羡慕,十七岁的张岱期待遇到红颜知己,他的未婚妻刘氏女不算,连面都没见过。

说来说去又说到王婴姿头上,张原笑道:“我哪比得了李卓吾先生,我血气方刚,也不适合精神恋爱,等我六十岁后再说吧,现在我还要做很多事。”

“精神恋爱。”张岱喜道:“此语尖新,前所未闻。”

这时有王氏仆人过来请二人去赴宴,张原悄声道:“大兄,那事再也休提。”

张岱点头笑道:“我静观其变,你们一个师兄一个师妹的,怎么看都不像无缘的。”

……

午后申时,张原回到东张宅第,避园的五根象牙大笋竟先送到了,其中一根大笋还系着一条丝带,想必就是绊倒王婴姿的那根笋,张原便命翠姑将这根笋先煮了炒肉吃,这笋果真如那船娘所说,嫩如藕、甜似蔗,张原一家大快朵颐——

黄昏时分,张原依旧在投醪河畔骑白骡,等履纯、履洁要抢着骑白骡时,他就去看穆真真练小盘龙棍,穆真真现在已不像初时那么羞缩,早晚两次练棍,只要张原有暇,穆真真就会主动来请少爷看她习武,张若曦也会来看,好似每日必演的戏剧一般。

次日,张原约了大兄张岱和廪生周墨农,先去县衙门礼房取了报名文书,再到绍兴府衙投送报名文书,胥吏认得张原,笑脸相向,很快为张原填写好履历,廪保张岱和挨保周墨农也都签字画押,报了名出来后,张原以五钱银子相谢周墨农,周墨农笑道:“我与宗子是挚友,怎好收你这钱,宗子收了保银未?”

张岱道:“我要他两年后杭州乡试时请我喝花酒,怎么,周兄也想眠花醉月?”

周墨农笑道:“妙极,介子贤弟明年补生员,后年便可与我们一道赴杭州乡试,这花酒断少不了要介子贤弟请。”

张原三人在府学宫十字街慢慢地走,逛逛书铺,那姚记书铺现在已经换了主人,改招牌为周记书铺了,三人进书铺一看,今年会试的墨卷本竟然都有了,是今日刚到的新书,还散发着油墨清香,会试是二月初九考第一场,二月十五日考完第三场,发榜要到二月底,现在才是三月二十四日,一个月时间不到,墨卷抄本要从北京传至山阴,还要雕版刻印,书商可谓神通广大——

张萼之父张葆生也参加了今年的会试,本月中旬就有消息传回,张葆生未能中式,也不回乡,依旧留在京中等待下科再考。

随这次新科进士墨卷传回的还有三月初三殿试名单,状元是周延儒、榜眼庄奇显、探花赵师尹,张原对庄奇显、赵师尹二人的名字没什么印象,周延儒的大名却是知道的,周延儒在崇祯朝两度任内阁首辅,与复社渊源极深,亡国前夕被崇祯帝赐死,周延儒会试、殿试都是第一名,当然是极有才华的,能两度出任首辅,当然是城府深沉心智过人的,但最终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

一甲三人附有小传,周延儒生于万历二十一年,今年才二十一岁,去年乡试中举,今年就会试、殿试双元,称得上是文运亨通,张原心道:“时不我待,周延儒科举之路似乎很适合我,当然会元、状元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只求三年后进士及第,这个应该可以凭努力得来的。”

周墨农道:“状元二十一岁、榜眼二十七岁、探花三十四岁,这癸丑科殿试前三名都是年少俊杰啊,下一科,不知我辈能不能榜上有名?”

这会试程文一共三卷,收首艺两百余篇,售价一钱八分银子,比一般书籍要昂贵,张岱、张原、周墨农三人各买了一套,这是时文风向标,必须揣摩。

此后十余日,张原闭门不出,在家里读书、习字、作八股,张若曦经常为弟弟诵读诗书,看弟弟习字、作文,心里极是欢喜。

穆真真这些天也一直在这边,午后张原练字时,她也坐在书案一角,认认真真悬腕写字,张原没让她临帖,只让她把会认的字学会写,穆真真现在已识得一千多个字,千字文已全部能背诵,但要想顺畅地阅读书籍,必须识得四千字,所以她现在开始读《左传》,这是张原安排的,张原不让她读四书五经,他要让穆真真读史——

穆真真自然是张原让她读什么她就读什么,有书读她就很快活了,坐在少爷身边写字,心里甜滋滋的。

……

绍兴府八县,参加府试的儒童过万,纵然绍兴府的考棚规模大,也容不下一万人一齐考试,所以只能分开考,从初五日开始,先是嵊县、上虞和余姚三县的儒童先考,初七日是诸暨、萧山、新昌三县的儒童考试,会稽和山阴两县的儒童安排在初九日考试——

绍兴府、山阴县、会稽县,两县一府共一城,府衙和考棚都在山阴县这一侧,所以从四月初一开始,就有其他县的儒童陆续来到山阴,有亲戚的就借住在亲戚家,没亲戚的就住客栈,山阴县客栈爆满,很多儒童只好住到会稽县那边,甚至住到城郊去,年幼的儒童还要由父兄或者塾师陪送,所以四月的山阴县是人满为患,要持续到月底发案放榜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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