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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277)

荷风四面亭单檐六角,四面通透,亭在水中央,坐于亭上,见池中莲叶亭亭,莲花盛开,岸边柳枝婆娑,有抱柱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张原与文震孟、冯梦龙坐在亭中莞席上,近百名诸生围亭听讲《春秋》,《春秋》在明朝时地位很高,朱元璋把《春秋》作为群经之首,认为孔子作《春秋》,明三纲,叙九法,为百王规范,修身立政备在其中,而在殿试取状元时,往往偏向本经是《春秋》的进士,焦竑、文震孟的本经都是《春秋》,虽然如此,但《春秋》繁难,诸生还是愿意治其他四经,毕竟状元三年只有一个,不敢妄想——

冯梦龙著有《麟经指月》,文震孟是弱冠举人,二人对有关《春秋》的典籍可谓无书不读,而张原颖悟过人,师从黄汝亨、焦竑这两位大儒,又有自己独特的创见,三人辩难由浅入深,从春秋义理到三传文采,妙语不断,听者屏息——

冯、文二人的学问不在张原之下,论博览群书,张原比不过他二人,但张原胜在条理清晰,他对《春秋》学上起秦汉下至元明的发展脉络娓娓道来,《春秋》既是经又是史,至魏晋南北朝则经史分家,唐代刘知几标举《左传》是史文典范,而刘勰的《文心雕龙》则宗经,宋末以来,经史再次合流,这就是《春秋》学的文学化,至晚明更明显,连八股文都文学化、小品化了,《春秋》岂能独免……

不但冯梦龙、文震孟大受启发,在荷风四面亭听讲的诸生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张原的讲《春秋》学从发源滥觞至发展分流,脉络清晰、条理分明,给人以登高眺远、一目了然之感,而冯梦龙、文震孟读书虽多,但缺少张原这样系统的领悟,这是张原的优势,其中包含后世先进的学习理论——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拙政园雅集虽然只有短短一日,却给苏州士子印象极深,与会诸生都要求加入翰社,张原因为在苏州不能多耽搁,就请范文若、文震孟和冯梦龙负责翰社苏州府分社的筹建事宜,范文若为翰社苏州分社社首,文震孟和冯梦龙为社副,翰社三规条的首条略作修改,不作年龄限定,因为文震孟和冯梦龙都超过了三十五岁,规条现在可以灵活一些,毕竟只是暂行,正式规条将在明年三月在山阴举行翰社第一次社集时商议决定——

苏州三日,张原自感收获不小,翰社在苏州打开了局面,他与冯梦龙、文震孟结为了好友,冯、文二人年龄都比张原大了一倍有余,但都只敢与张原平辈论交,张原待人接物的稳重、学识修养的渊深,没有人敢因他年少而轻视他——

六月初七日午后,张原一行离开苏州,先要乘船经大运河至丹阳,因为大运河在常州折而向北往镇江,张原等人将在丹阳乘船进入向西的句容河,南京工部丁尚书几年前督民夫拓宽挖深了句容河道,句容河与秦淮河连通,水路交通便捷。

那冯梦龙一直随船送张原兄弟三人到常州,船上两日,冯梦龙与张原畅谈话本、山歌、戏曲,极是投机,冯梦龙答应在年底前写出十卷拟话本小说交由翰社书局刊印,每卷一万字左右,预计写四十卷,定名《警世通言》,已完成的《古今小说》四十卷虽已由绿天馆书局刊刻印行,但明朝没有什么版权法的,绿天馆可以印,别的书局也可以印,张原将把《古今小说》改名《喻世明言》重刻刊行——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有了,《醒世恒言》还会远吗,明朝最著名的拟话本小说“三言”将提前问世,冯梦龙一时无构思无素材又有何妨,张原会写信提醒他,张原熟读“三言”,虽不能背诵,但故事梗概是知道的,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冯梦龙只须根据这大纲演绎就行,适当灌水无妨——

若问何谓灌水?描写人物容貌或者巫山云雨就来大段大段诗词那便是灌水。

第二百五十五章 佳丽地

六月初十辰时初刻,常州运河埠口,张原与冯梦龙依依惜别,冯梦龙另雇舟回长洲,张原诸人继续前行,乘船先至丹阳,再转句容河,六月十五日午后,船到南京城外东水关,过了东水关便是十里秦淮——

浪船顺流而下,两岸屋舍渐密,女郎王微俨然美女导游,头戴宽沿竹笠,不畏午后炎阳,立在船头指点两岸风景,说道:“——金陵古称佳丽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宗室王孙,乌衣子弟,艳冶之事甚多,三位相公求学之暇,当好好领略这六朝古都,千年韵事……”

张原站在这女郎身边,依其指点,与四百年后的记忆相印证,仿佛旧梦依稀,痕迹难寻,又想:“三十年后,这一片欢场将化为茂草,妙舞轻歌,不可得闻,名花瑶草,不可得见,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实在让人沉痛,为了让这些美好存留,我将全力以赴——”

女郎王微善能察言观色,见张原听她介绍这秦淮风景、才士佳人、风流韵事,听得很认真,眼里却流露悲悯之意,不禁甚觉奇怪,问:“介子相公,为何现佛子相?”

张原朗声一笑,回到人间,说道:“听你娓娓说这些,不觉沉迷,愿我白发垂垂时,再游秦淮,风景依旧。”

王微唇边勾笑,眼波流转:“到那时,介子相公想必已封侯拜相、娇妻美妾、子孙满堂,而小女子却是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或许已是荒坟一丘,介子相公偶然忆起当年初至金陵之日,可会——存留一丝念想?”说这话时,起先是言笑晏晏,说到后来,突然就伤起心来,竟至泪下——

这下子张原倒不知怎么安慰了,想了想,依旧无言。

女郎王微却又破涕为笑,说道:“介子相公没有虚言敷衍我,不说话,这很好,有回味。”

张原听到身后的窃笑声,回头看时,见三兄张萼立在舱门阴影里冲他挤眉弄眼,还招手叫他过去,穆真真也站在一边,白齿轻咬嘴唇,看着他,脸现羞色——

张原不知三兄挤眉弄眼做什么,便走下船头,正要开口询问,张萼冲他摆摆手,却朝依旧立在船头的王微指了指,示意张原转头看,脸上神情极是促狭猥琐。

张原被弄得团团转,看了一眼王微没发现任何异常,实在不明白三兄捣什么鬼?

张萼附耳道:“方才有片树荫遮住了,待斜阳照过来就好了,快看,快看!”

张原抬眼再看时,浪船往西流驶,午后斜阳正照过来,女郎王微在阳光照映下甚是美丽,且慢,还有,原来如此——

张原算是明白三兄张萼这副诡秘兮兮的样子要他看王微是什么意思了,盛夏酷暑,女郎王微一袭布袍轻透,他立在舱门暗处可以看到王微布袍下腰臀和双腿的朦胧轮廓,若不是内里还有小衬裙那就看得更清楚了,这样看人家女郎虽然有些猥琐,但说实话,真的很诱人,影影绰绰的腰臀曲线完全可以谱成跌宕流畅的乐曲——

女郎王微见张氏兄弟交头接耳、目光闪烁的样子,她这聪明人稍一观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顿时俏脸飞霞,皱了皱鼻子,走下几步到篷檐下,说道:“两位相公,非礼莫视。”心里却是暗笑:“这个张介子,平时看似老成稳重,这时却也显少年好色本性,与张燕客也差不多。”

张萼笑嘻嘻道:“不知王微姑之美者,无目者也——我又不是瞎子,你站在那里,我看到了若装道学转头不看,心里天人交战肯定难受,所以干脆尽情地看,这还得怨你自己,是你诱惑我们兄弟。”

王微道:“燕客相公倒是振振有词,这是美色祸水论吗?”

张岱端着个茶盏过来了,问道:“说些什么,什么美色祸水?”

张萼笑道:“大兄错过了好风景,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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