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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29)

入座,上茶,黄尊素年长,率先说了在国子监与魏大中、阮大铖为同学,表达了仰慕东林之意,张岱四人也表达了同样的仰慕——

高攀龙开口说话,声如洪钟:“五位南监才俊,仰慕东林什么?”

黄尊素见张原不作声,他就答话道:“晚生五人仰慕东林诸君子的学问、气节。”

高攀龙道:“那我来问你,读书为的是什么?”

黄尊素道:“读书明理,行立身、修行、忠君、爱国之大道。”

倪元璐、张岱也是这么回答的,很堂皇,而张萼的回答是:“目不识字,比盲人还郁闷——”

一句话把严肃的高攀龙都逗笑了,高攀龙道:“不是说识字,是读书。”

张萼的意思是不识字就不能看《水浒传》、《金瓶梅》了,岂不郁闷,听高攀龙再强调读书,知道高攀龙指的是读四书五经,便道:“那当然是为了做官。”

高攀龙哂笑,对邹元标道:“尔瞻兄,张肃之的这个孙子倒是肯说实话。”目光炯炯,凝视张原,要听张原有何高见?

张原道:“晚生读书也是为了做官——”

张萼回答说做官,高攀龙只是一笑,但张原也这么回答,高攀龙却脸露鄙夷之色,心想这个声名鹊起的张原不过是个俗物——

但听张原又道:“不做官,如何利益万民。”

邹元标一直观察张原的言行神态,这时开口道:“好大的口气,你有何能耐利益万民?”

张原道:“可否先让晚生向两位先生请教一些问题?”

邹元标和高攀龙对视一眼,一起点头道:“但问无妨。”

张原问:“二十多年国本之争,奏疏如雨,贬谪、廷杖,纷纷扰扰,耗费君臣精力无数,晚生愿听两位先生对此持何意见?”

高攀龙听张原开口就问这件大事,精神一振,答道:“天下事非一家私事,立储君乃是天下事,岂能任由皇帝废长立幼。”

张原问:“为此争得朝政荒废亦不惜乎?”

高攀龙一听这话,勃然作色,厉声道:“若国本都不争,还争什么!”

张原不动声色,稳稳道:“晚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晚生还有一问,两位先生以为我大明国可有近忧?”

高攀龙道:“国本未固,此乃大忧。”

张原道:“福王已就国洛阳,国本之争已定。”

邹元标目视张原,说道:“张生对国之近忧似有高见,愿闻其详。”

张原道:“在内是土地兼并,吏治败坏,天灾、党争不断,在外是建州女真迅速壮大,必成辽东大患。”

高攀龙对建州女真将成辽东大患不以为意,说道:“蒙古鞑子才是边患,那建州女真能有几个人,算得什么大患,但土地兼并和天灾倒的确是大患,至于说党争,那是必然要争的,党者,类也,欲天下之无党,必无君子、小人之类,君国者,不患党,要在明辨其党。”

张原不与高攀龙争君子之党小人之党,道:“建州努尔哈赤,不出三年将建国称汗,从此与大明为敌,辽东无宁日矣。”

高攀龙问:“何敢如此确定?”

张原道:“海西女真有扈伦四部,现有三部已被建州女真吞并,抚顺以北,尽是努尔哈赤的领地,契丹人曾云‘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努尔哈赤一统女真诸部,要他不立国称帝岂可得乎?”

邹元标奇道:“张生,你如何对女真诸部这般了解?”

张原微笑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只要有心,总能了解得到。”

高攀龙道:“但要我大明政通人和,何惧区区女真,我以为国之患在内不在外。”

萨尔浒之战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藐视努尔哈赤,都认为只要大军一出,后金军队必土崩瓦解,可一战而胜,现在从高攀龙的态度就可窥端倪,其实高攀龙说得也不错,若大明朝政通人和,区区后金的确不成大患,奈何党争人祸不断,哪里谈得上什么政通人和,张原现在也没法让高攀龙信他,他只是先提个醒,留个伏笔——

张原道:“那先不说外患,只论近忧,土地兼并,两位先生认为当如何解决?”

邹元标对弱冠书生张原从容不迫侃侃谈这些颇感惊异,说道:“且先听张生高论。”

高攀龙道:“皇帝赐福王田四万顷,群臣力争,乃减其半,诸王宗室占田极其惊人,单以河南一省而论,大约王府宗室占地十之六、七,军屯十之二,民间仅十之一、二,土地大量兼并,田租随意加征,请张生试议王府占地该如何解决?”

这些问题张原都是考虑过的,只是没有合适的表达机会,现在有东林二魁发问,他也就不客气,说道:“宗室占田若无改革良策,只恐大明土地不足供诸藩禄米——”

这一句又是八股文的破题,提纲挈领,先声夺人,张原现在把八股文技法是活学活用了,就连对张原颇有成见的高攀龙都赞了一声:“此言极是。”

张原提出严格限制宗藩占田,由国家授以固定田额,给以世守,让诸王宗室自己经营,国家不支岁禄,由宗人养宗人,改变诸藩完全寄生的生活方式——

邹元标点头道:“张生说得极好,但要施行则极难,诸王必群起反对,皇帝也不会下此决心。”

张原道:“当然极难,不然如何能称得上国之忧患,不但宗室占田严重,官绅占田也是极多,其实晚生以为,土地兼并不可怕,再怎么兼并,这土地还是要人耕种的,并不是说土地一兼并,农民没了土地就得流离失所,关键是赋税流失以及地主任意提高田租并把赋税转嫁到雇农头上,一遇灾害,雇农无力承担赋税,就成了流民,这才是需要改革的重点——”

邹元标和高攀龙对视一眼,均觉这弱冠书生直指要害,见解深刻,当下二人轮番向张原提问,简直把张原当作施政的内阁首辅了,张原很聪明,他的回答有很大保留,他不能现在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改革方案全部说出来,因为这将影响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暂时不能施行的事不能先宣扬出来,不然阻力会大得吓人,对张原的仕途会极其不利。

第二百九十二章 惊才绝艳

天完全黑下来了,有细小的雪花在灯笼光中飘飞,气温已降至冰点以下,依庸堂上只有高攀龙、邹元标座前有一个火盆,其他人个个冷得手僵脚痛——

张萼深悔自己来这里,这时若在船上,拥被高卧,和侍婢绿梅调笑,或者读几页新买的《株林野史》,兴致上来了就大梦高唐,可有多爽利,岂不强似在这里受冷听说教,可笑介子还与高、邹二人说得这么起劲——

张萼也不管礼仪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得高攀龙声音响亮得好象在吵架:“——天下之事有益于国而损于民者,权国为重,则宜从国;有益于民而损于国者,权民为重,则宜从民,至无损于国而有益于民,则智者不再计而决、仁者不宿诺而行矣。”

张原道:“先生把国与民对立起来似乎欠妥。”

敢当面说高攀龙的言论欠妥,在东林学院里似是破天荒第一回,高攀龙倒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冷笑:“君子为政,不过因民之好恶,朝政国本,须是天下人,不论贤、智、愚、不肖都通得方可行。”

张原道:“天下人皆通得那是不可能的,那只能是什么事都陷于争吵,什么事都行不通。”

高攀龙厉声道:“如此说皇帝乾纲独断才合汝意?”

张原毫不动气,依旧温言款款:“景逸先生,晚生曾听启东先生说过‘天下才任天下事’,深以为然——”

张原和高攀龙玩太极,他反对高攀龙的某些观点,却又不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大多数观点他还是附和高攀龙的,高攀龙受他激发,口若悬河,议论宏深,这东林领袖绝非只会空谈学问、只知限制君权的腐儒,高攀龙在宗教、经济及各种社会问题认识深刻,嘉靖信道、万历佞佛,当时社会思潮三教合一的主张十分盛行,万历帝还把自己多年不上朝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这种思潮显然是不利于社会发展的,顾宪成、高攀龙竭力反对佛、道二教,但对天主教却颇肯包容,张原从高攀龙和邹元标的交谈中得知东林党人普遍对天主教观感不错,高攀龙曾与利玛窦有过交往,利玛窦是崇儒反佛的,提倡驱佛补儒,这当然是东林党人所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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