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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28)

张原合上书册,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忽听舟子叫道:“落雪了。”侧头望向篷窗,起初并无所见,凝目再看时,小片小片的雪花如白蛾飞舞,飘飞一阵,又没了踪影,仿佛是在试探——

临到黄昏,雪逐渐下得大了,船抵无锡运河埠口时,岸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张萼道:“不知我那内弟祁虎子还在不在东林书院?”

张原道:“应该在的,阮集之说东林书院要冬月底才休学。”

倪元璐道:“我们一起去拜见景逸先生。”

张岱道:“明日一早去吧,现在雨雪日暮,怕一时找不到。”

张原道:“先问一下岸上脚夫,东林书院离此远近,不远的话现在就去,左右也无事,踏雪而行,也是一趣。”

来福上岸去找人一问,回来道:“就在北岸,离此四、五里。”

张岱、张萼、张原、黄尊素、倪元璐五人各带一健仆,由一名当地脚夫带路,冒雪步行四里,远远就看到两根旗杆在北风中烈烈招展,走近些,看到左面旗上四字是“声彻琼林”,右旗是“香飘桂殿”,旗杆石后是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石质很新,就是近年才修建的,石牌坊后就是东林书院仪门,一个守门人迎出来道:“几位公子请留步,书院已闭门,讲学之期是每月逢丁后三日,几位公子到时再来听讲吧。”

张原拱手道:“请问院中有哪些先生在?”

守门人道:“景逸先生在,还有江西的南皋先生也在院中。”

南皋先生便是邹元标,也是东林首领之一,与顾宪成、赵南星合称三君,万历五年的进士,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被贬官,从万历十八年至今一直未出仕,聚众讲学,刘宗周曾向邹元标请教过《周礼》,青浦原县令李邦华就是邹元标弟子——

张原五人递上名帖,请守门人代为通报,守门人露为难之色,来福不等张原吩咐,就塞过去两分银子,守门人不收,张萼一看,嫌少?让能柱取一两银子出来,那守门人“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张原几人面面相觑,黄尊素笑道:“诸位到东林门前行贿,碰壁了吧。”

张萼道:“一两银子还是少,若砸个百两、千两,不信他不去通报。”

众人大笑,倪元璐道:“也只有山阴大纨绔张燕客,才会想到给一个阍者行贿百千两,哈哈。”

仰头望着暮色下那两面大旗,张岱笑道:“吃这样的闭门羹回去,我等颜面何存啊。”

张萼是不信权威的,说道:“介子、真长兄,你二人的学问不会差于什么东林三君,我们就说来与高、邹辩论的,让那人开门。”

黄尊素忙道:“在下岂敢。”看了一眼张原,含笑道:“或许介子贤弟能与景逸先生一辩。”

张原道:“岂敢曰辩,只想向高、邹这两位大贤请教。”

高攀龙、邹元标是张原迫切想了解的人物,他要亲眼看看这两个东林魁首,与之交谈并深入了解他们,与自己从历史上了解到的相印证,刘宗周说“天下事可以一人理乎?”;顾宪成说“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庙堂所非,外人必以为是。”这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共识使得东林党人自觉或不自觉地与皇帝对立起来,反对专制独裁要求民主是东林党人重要的政治主张,纵使东林党人各有私心、纵使东林党人认不清内忧外患导致了恶果,但这种反独裁主张总是进步的,绝不能说反独裁招致亡国,后世史家对这二人、对东林党的评价也大多是正面的,然而在翻案之风以及己巳之夏以后的某种奇怪思潮影响下,顾、高以下的东林党人被恶意丑化了——

黄尊素道:“我去叩门试试。”

黄尊素持了五人名帖再去叩门,隔门与那守门人说了几句话,将名帖递入,转回来对张原四人道:“已经去通报了。”

张萼大为佩服,问黄尊素对那守门人说了一些什么?黄尊素笑而不答,被张萼逼问得紧,乃笑道:“我夸那阍者拒贿高洁,不愧为东林书院守门人,可见人人皆可为圣贤诚非虚语,又说我等是祁彪佳同乡,冒雪来求见景逸先生,烦请通报,景逸先生若不肯见,那我等就过两日再来。”

张萼光着眼问:“就这么简单?”

黄尊素微笑道:“嗯,就这么简单。”

张萼说话又不中听了,说道:“有时阿谀奉承的确胜过银子哪。”

张岱赶忙道:“三弟又胡说,真长兄这是洞察人情,怎么能说是阿谀奉承。”

黄尊素不是第一天与张萼接触,早知道这个纨绔的德性,黄尊素是聪明人,不会把张萼的话往心里去,一笑而罢。

主仆十人在东林书院仪门外等了大约一刻时,大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书生,小小年纪却是方巾襕衫,已有秀才功名,正是山阴神童祁彪佳——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东林辩难

他乡遇故知,这少年老成的神童祁虎子也是喜形于色,向张原五人团团作揖,五人当中只有黄尊素他不认识,张岱介绍了,祁虎子道:“小弟就等着你们来呢,正好一起还乡,原以为你们还要过几日才会到。”又说:“景逸先生愿意见你们,请随我入内吧。”看了张原一眼,补充道:“南皋先生和景逸先生都很想见识一下介子兄。”

张萼笑道:“介子现在是恶名在外啊,都想看看山阴张介子是不是三头六臂、是不是手执金箍棒,哈哈。”这是把张原比作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了。

张岱皱眉道:“三弟,等下见了高、邹两位先生切忌这般口无遮拦。”

张萼不满道:“大兄,我不是三岁孩童,这私下的玩笑话我岂会乱说。”

张岱笑道:“那就好。”

祁虎子道:“几位仁兄请随我来,景逸先生和南皋先生在依庸堂。”

寒冬季节,昼短夜长,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天就黑下来了,书院守门人将一盏灯笼递给祁彪佳,祁彪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来福等五个健仆在仪门旁的耳房等候,张原五人跟着祁彪佳进到东林书院——

一进门,就是一个大广场,沉沉暮色下,地上的那层薄雪颇显亮色,但一片茫茫的白中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半月,这是泮池,长约二十丈,宽二丈,呈半月状,因为地表被白雪覆盖,这泮池的水就显得墨汁一般深沉——

张原心道:“看来十年前顾宪成等人重修东林书院下了不少本钱,一进门就是这么一个大广场,有一种庄严大气,还有泮池,和地方儒学一般。”

半月形的泮池上有一座小石桥,张原一行从桥上过,白雪皑皑,履迹串串,过了泮池前行数十步就是东林精舍,有负责迎客的知宾等候着,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与祁彪佳一道将张原五人迎至精舍后的依庸堂——

依庸堂是东林书院的最重要的建筑,高大宽广,类似地方儒学的正堂,是聚众讲学之所,堂前一联: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

两侧盈柱还有一联:

“坐闲谈论人,可贤可圣;日用寻常事,即性即天。”

张原正想顾宪成那副名联怎么不见,迈步进到内堂就看到了,高悬着的两盏大灯笼光映着那二十二个大字: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顾宪成去世已两年,正是这位东林党的精神领袖首倡讲学和议政,顾炎武提出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是承袭了顾宪成在野议政的思想,万历年间各种思潮极其活跃,士人对朝政也敢言,风气开放,天启年间魏忠贤毁天下书院,钳制言路,严禁士人聚众讲学,满清入关后对读书人更是严厉,不但不能聚众讲学,凡士人立盟结社一概禁绝,敢妄议朝政者斩,此后近四百年,大抵如此——

……

高攀龙五十出头,红脸膛,高鼻梁,目光锐利;邹元标六十开外,高额锃亮,目光相对温和,东林这两大魁首看着张原五人进来执末学后进礼,听到张原自报姓名,高攀龙与邹元标交换了一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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