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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49)

青衿女郎道:“正是,邹老先生当年廷杖时左腿被打断了,虽然续接好,但一上年纪,筋骨收缩,那条伤腿就短了一截,就瘸了,这是爹爹说的。”

王微一直悄坐一边,这时高攀龙、邹元标四人下去后,楼廊一空,这青衿女郎和淡妆少妇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青衿女郎也不装男子的嗓门了——

淡妆少妇道:“这二人可是当世大儒,张介子得他二人赏识,倒不用担心因倒董之事影响仕途了。”

青衿女郎叹道:“介子师兄说得真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过很多时候君王朝廷并不喜欢匹夫有责,因为既然匹夫有责了,那自然就要议论朝政得失、要针砭时弊,这时当政者不喜的。”

王微暗赞这女郎敏锐,忽然记起她所知的张原未婚妻商小姐幼失怙恃,是兄嫂抚养长大的,这青衿女郎却提到了“爹爹”,又称呼张原为“介子师兄”,那应该就不是商小姐,既不是商小姐,那这青衿女郎是谁?

想起张原方才经过城隍庙下时与这青衿那女郎四目交视的情意,王微就觉得浑身作冷,对于商小姐,她只有羡慕,不敢起争竞之心,可对这个才气过人的青衿女郎,她有强烈的嫉妒,还隐隐有一种张原辜负了她的感觉——

王微站起身,吩咐薛童把椅子搬下去,她自己走到楼廊这边,向那青衿女郎作揖道:“兄台大才,在下敬服,想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青衿女郎和那淡妆少妇讶然,她二人见王微容貌娇美、声音娇细,显然也是女扮男装,青衿女郎还礼道:“敝姓王,兄台贵姓?仙乡何处?”

王微愕然道:“我也姓王。”

青衿女郎与淡妆少妇面面相觑,少妇扯了一下女郎的衣袖,那青衿女郎便笑道:“巧遇,巧遇,兄台走好。”

王微下了楼,默然往山下走去,没有了那浩大的声音,龙山依然安静,走到山路拐角处,王微回头望,城隍庙左楼上那两个女子还在凭栏望着她,那青衿女郎见她回头,还冲她挥了一下手,她也就挥挥手,一面转下山道,心想:“这女郎姓王,对了,介子相公的老师王思任就是会稽人,这女郎又称呼‘介子师兄’,莫非是王思任之女?”

下山时的女郎王微没有上山时那么欢快,她感到了情之一字的困扰——

第三百零六章 丑不丑问介子

“割不尽的韭菜蔸,打不死的邹元标”,这是江西吉水流传的民间谚语,就是夸赞邹元标刚直不阿的硬骨头,自万历十八年始,邹元标闲居林下近三十年,居家讲学,从游者日众,名高天下——

顾宪成、顾允成兄弟去世后,高攀龙主持东林学院,提倡治国平天下的有用之学,每月三讲,四方士子舟车云集,执经问难,奉之为儒者宗师——

今日龙山,翰社同仁首次社集,这名满天下的东林两大儒者联袂而至,岂不让在场诸生惊喜交集!

三月初三上巳日,天朗气清,昨夜春雨将山石洗涤得洁净无尘,枝叶清新,山花烂漫,从蓬莱岗至山巅的星宿阁,近千诸生布席而坐,盛况空前,方才张原的一番针砭时弊、激情洋溢的演讲让翰社诸生情不自禁跟着大声念诵起来,念到最后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时,一个个热血沸腾、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正慷慨议论时,邹元标、高攀龙上来了,这真是高潮之上还有高潮,群情沸腾了——

邹元标由一仆扶掖,策杖登山,精力尚健,张原深深施礼,请两位老先生到星宿阁中坐,邹元标道:“景逸兄有话对贵社同仁宣说。”

张原大喜,在场诸生亦是欢欣鼓舞,热烈欢迎。

高攀龙道:“还是南皋兄说吧,南皋兄德高望重。”

邹元标笑道:“景逸兄善养气,说话中气十足,正好对众演讲,我衰矣,只适合室内说话,这山上风大,话一出口就会被风吹得没影了,岗上诸生只会看到我在动嘴却无声。”

邹元标年轻时以严厉、刚直著称,现在却是言语诙谐、和蔼可亲——

高攀龙也就不再谦让,清咳一声,声若洪钟道:“天下难联者人心,难得者人才,难鼓者士气,今见翰社诸生千人齐集山阴,齐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语,真让高某心潮澎湃,乃知我大明代有英才,忠义之盛,不输前代,此等精神,须得廓而大之,以此精神撑住乾坤……”

高攀龙洋洋洒洒,即兴数千言,盛赞翰社的此次社集,鼓励诸生要志在世道,摒弃空谈心性、不务实学的风气——

来参加山阴社集的生员大多数是抱着切磋八股文来的,八股文的确切磋到了,张原、黄尊素等人的八股文精妙绝伦,张原更是对作文技巧不吝传教,今日在龙山上更得到一种精神气质上的洗涤,让诸生跳出自己的功名利禄圈子,眼界放大,有了一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在当下是极其难得的,张原就是要引导翰社同仁的这种使命感,也许诸生各自还乡后,这种热血澎湃的使命感会被生活的利禄、琐碎所淹没,依旧蝇营苟苟、庸庸碌碌,但此刻播下心田的这粒种子,有朝一日,机缘适合,这种子可能会苏醒、会破土而出——

暮春三月的阳光煦暖,春风骀荡,春风如酒,翰社诸生意气风发,都觉得加入翰社乃是荣幸,社首张原虽仅弱冠之年,但才识能得到高攀龙、邹元标的激赏,并不远千里赶来龙山为翰社贺,这是何等的荣耀,翰社必越来越壮大——

这时,山下又上来一群人,却是张汝霖陪着知府徐时进,还有山阴刘知县、绍兴府学教授、山阴县学教谕以及其他几位本地乡绅上龙山来了,张汝霖获知邹元标、高攀龙到了龙山,赶忙告知徐知府和刘知县,邹、高二人乃是东林巨子,月旦春秋、风议朝政,影响力很大,张汝霖是浙党,原与东林诸子不睦,但远来是客,尽地主之谊是应该的,这时的朝廷党争还比较温和,浙党尚未被目之为阉党,而且张汝霖与高攀龙、邹元标都居林下多年,并无实际冲突——

张岱、张萼、宗翼善、周墨农等人领着诸生去府学宫用餐,这是张原事先就向徐知府和府学教授请示过,请了三十多个厨子,要烹制千人的盛宴,而张原与翰社的几个主要成员则在星宿阁陪同邹元标、高攀龙还有徐知府等人饮宴,宴席热闹自不用提,高攀龙颇矜持,邹元标对张原却是不吝赞美,这让张汝霖和徐时进都很高兴,张汝霖高兴自不用说,张原是他族孙,绍兴知府徐时进呢,张原是他治下的士子,而且张原的府试他是主考官,以后张原即便入内阁做到辅臣见到他也得尊称一声老师——

酒酣耳热之际,张原借如厕的机会飞奔下了蓬莱冈,此时的蓬莱冈空寂无人,不然的话翰社诸生就会奇怪:方才慷慨陈词的张社首如此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

忧国忧民、慷慨激昂的是这个张原,急着来见师妹、心有牵挂的也是这个张原,这并不矛盾——

城隍庙前的食摊已撤去,老庙祝准备的果品、糕点、黄酒被诸生一扫而光,这时的老庙祝正与两个道人在房里算账数钱,估计有二两银子的赚头,老庙祝乐哉。

张原抬头看城隍庙左边那座木楼,楼廊空空,未看到婴姿师妹的身影,心道:“我来晚了,婴姿师妹和静淑师姐已经下山去了。”正待返身上山回星宿阁,忽见庙中走出一人,喜道:“张公子终于来了,我家小姐在山脚凉亭等呢。”

这是王思任家的仆人,就是那个老门子的儿子,张原经常去会稽王府,自是认得,便道:“好,我这就去。”说罢,从山道上飞奔而下。

那王氏仆人跟着后面追,越追越远,跑不过张原,心道:“张公子对我家二小姐很上心呢,你看这心急火燎的跑着去见二小姐,可惜不能娶二小姐,老天爷作弄人啊,二小姐就比那商氏女郎晚了半天,这姻缘就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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