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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50)

龙山不高,从山巅至山脚的山道不超过三里路,张原一路跳跃而下,跑得痛快,心里也痛快,到山脚下一张望,看到不远处一株大槐树下停着一顶帷轿,还有一座松树皮和竹片搭成的凉亭,有几个人在亭上坐着,其中一人走出亭外向他招手:“介子师兄——”

张原快步上前,喘着气打量青衿儒衫的婴姿师妹,不自禁的就与昨夜同样男装打扮的王微相比较,心道:“婴姿师妹很可爱——”

“我看到师兄一路跑下来了——”

王婴姿笑睁睁道:“介子师兄,入亭说话,你现在是大名士,让人看到会一拥而上围观的。”

张原笑着进到凉亭,淡妆少妇王静淑从座上站起身,张原作揖道:“静淑师姐好,婴姿师妹好——老师近日可有家书来?”

王静淑总觉得这么称呼有点怪异,不过也不好纠正,万福还礼,道:“家父已在袁州就任,一切都好——张公子今日的讲辞慷慨有古仁人志士之风,很是精彩,请坐。”

张原道:“多谢师姐夸奖。”在亭边坐下。

王婴姿很愉快,说道:“师兄不知道吧,邹南皋和高景逸两位老先生先前也在那城隍庙边的楼上,是听了你的演说辞后才决定去见你的。”

“是吗。”张原笑道:“两位老先生没察觉你是巾帼才女?”

王婴姿道:“就是察觉也无妨,我识得他们他们不识得我,而且两位老先生根本不注意我们,只听你和那帮人在喊叫,震耳欲聋。”

张原哈哈大笑,婴姿师妹大有父风,言语诙谐,饶有智趣。

王婴姿忽道:“还有一奇事,我与姐姐到那城隍庙左楼时,先有一少年书生和一童子在,那少年书生竟然也是女扮男装,不过她那样子骗不了人,模样太娇媚,一看就知是女子,下楼前还来问我尊姓大名,并说她也是姓王——”

张原“哦”的一声,心知那少年书生定是王微,真是巧,王微竟也到了这龙山城隍庙——

这时,张原察觉静淑师姐正探究地望着他,不动声色道:“看来时下流行女扮男装。”

王婴姿“格格”的笑,问张原她扮相如何?

张原道:“这个愚兄不好说,问静淑师姐吧。”

王静淑含笑道:“和那个女书生相比,婴姿倒象是男子了。”

王婴姿不满道:“姐姐这是什么话,分明是在说我丑。”

王静淑道:“你丑不丑我不好说,问张公子吧。”这是学张原说话,话出口后觉得有些暧昧,张原不日就要成亲了,在张原面前这么开妹妹婴姿的玩笑不应该——

张原微笑道:“泰西有一国,以黑肥为美,白皙纤瘦者被目为丑,冤枉吧。”起身道:“我要上山去了,老先生们还要我作陪呢,我是偷跑下来的。”

王婴姿笑道:“好,师兄去吧。”看着张原一路跑上山,山道一转,不见了。

王静淑也站在妹妹婴姿身边望着龙山若有所思,说道:“我总觉得那个女书生也是为张介子而来,婴姿你猜那女书生会是何人?”

王婴姿笑道:“姐姐何必费那个神,那是介子师兄的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静淑说道:“你盼了这么多天,就这样兴尽而返了?”

王婴姿道:“那还要怎样,我方才看到介子师兄跑下山来,就快活得紧。”

王静淑轻轻叹了口气,提醒道:“张介子就要成亲了——”

王婴姿沉默了一会儿,少有的严肃,轻声道:“我改变不了别的,我只知道我喜欢介子师兄,这个也不改了吧,就这样了。”

第三百零七章 高贵的谎言

三月三上巳日的龙山社集可谓功德圆满,诸生满怀期待而来,欢喜赞叹而退,文震孟、焦润生、罗玄父、夏允彝这些诸郡分社社首、社副议定,将社首张原的演说辞在龙岗之巅星宿阁畔勒石立碑为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风热血,洗涤乾坤”,这十六个字将永为翰社精神标帜——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张原陪着邹元标、高攀龙下山,徐知府、刘知县,还有张汝霖诸乡绅络绎而下,下山途中由张原搀着邹元标,单就这搀扶一事,邹元标不禁心中感叹,一个聪明人,做任何事都与庸陋辈不同,就是因为肯用心,他的那个健仆搀扶他时只一味用劲架着他,健仆自己吃力不说,往往搞得他脚下发虚,反而不好走,而张原就不同,当他需要借力时,张原总能适时顶上,其余时间都是顺势而行,这样张原不费力,他也走得轻松,“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道德学问无处不在,要的是一颗体察入微的心——

当夜,绍兴知府徐时进宴请这两位东林巨子,张汝霖等本地大乡绅作陪,张原敬陪末座,他是筵席上最年少者。

筵席散后,邹、高二人留在知府衙门的廨舍歇息,高攀龙把张原也留下,要与这年轻的翰社首领秉烛长谈,东林党魁高攀龙有政治领袖的气质,看出张原倡导的翰社将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有意拉拢并试图以自己的政治主张影响张原,这个红脸膛、高鼻梁的东林领袖与这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张社首是深入切磋,从道德文章谈到政治理念,从佛道宗教谈到经济民生,甚至谈到要废除锦衣卫诏狱和东厂、削弱君权、内阁要进行选举、限制任期……

高攀龙的激进主张让张原觉得高攀龙才是穿越者,对这些比较敏感的话题张原一般是含混应之,推说自己年幼未考虑到这些,不表示自己的立场,这些事不宜事先宣扬,事到临头、时机成熟才可推出,现在旗帜鲜明地宣扬这些主张等于是树敌,这也是此后东林党与浙、楚、齐党斗争以至于水火不相容的主要原因,党同伐异、非黑即白,没有包容闷并蓄的度量,不能不说是东林人最大的弊病,张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的表现得比高攀龙还老辣,他从高攀龙口里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东林诸事,而他对高攀龙却是很有保留的,张原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任何不妥,在为那个遥远而美好的目标前进时,即便是说了谎言,那也是高贵的谎言——

高攀龙与张原长谈时,邹元标在一边旁听,很少插话,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今日拄杖上山下山累到了,精力有些不济,跟不上高、张二人的思路,所以只是听,邹元标也认为高攀龙的某些激进主张不大妥当,他现在主张和衷之说,张原这种持保留的态度在他看来是有深意的,绝非什么年幼没考虑到,张原很多事都考虑到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为何一遇这些敏感问题就没考虑到了,这应是托辞——

冷眼旁观的邹元标虽然看穿了张原的托辞,却并无不快,反而颇为欣赏,张原这其实是一种求同存异的态度,而很多东林党人却不是这样,非要事事先争个明白、站好队伍才算,这样往往就耽误了正事、阻绝了本可为友的人——

高攀龙精力旺盛,与张原一直谈到子时才散,这东林党魁对这次夜谈也颇满意,张原的大多数主张与东林人相似,做学问讲究济世实用、关心民生世事、积极参政议政……

夜已深,张原和小厮武陵就留在知府衙门廨舍歇夜,忙碌了一天,慷慨言谈,八面周旋,这时也颇为疲倦了,略事洗漱后便在廨舍客房睡下,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一般睡三到四个时辰,晨起就精神奕奕,年轻的身体就是这么好。

次日一早,张原叫醒武陵,主仆二人在晨钟声中起身出了府衙廨舍,守门的差役见到张原赶紧叉手行礼,都知这位张三元是有大前程的人,这次山阴城这么多的秀才都是为张三元而来——

清晨,府学宫前的十字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役夫在清扫街道,武陵指着一家大门紧闭的店铺道:“少爷,这间店铺原是姚铁嘴家的书铺,现在归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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