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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57)

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搓手,这才觉得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包宫饼是何时放在案边的也不知道,转头四望,大殿上空空荡荡,其他考生都已考毕出场,只剩他一个人,其余读卷官、执事官默默在殿边遥看着他——

张原站起身收拾考篮,高高瘦瘦的吴道南缓步走过来,离他十步远站定,不能走得太近,否则会有监试官说他看张原的考卷好通关节,吴道南微笑道:“张原,再有半刻时天就黑下来了,那你可要被强行扶出了。”

张原躬身道:“学生对策写得入神,不知不觉就已日暮。”自己翻了翻十二张正卷,竟然差半张就全写满了,每张卷子八百二十字,他这篇殿试策文就是将近一万字,从上午巳时初刻开始笔不停书,一直写到黄昏酉时初,足足四个时辰,万言书啊!

受卷官工部王主事来收张原的卷子,“咦”了一声,问:“张原,你没写草卷?”皇极殿上的读卷官、执事官都认得张原,这个张原素有捷才之名,今日殿试却又是最后一个交卷,实在引人注目——

张原道:“回大人的话,晚生怕来不及誊真,直接就写在草卷上了。”

王主事看了看,又是“咦”的一声,十二张卷子几乎全部写满,大明朝开科取士两百多年来没有比这更长的策论了吧,这还用弥封吗,读卷官们都知道最长的那篇就是张原的——

张原将那包宫饼也放进考篮,独自一人出皇极门、午门、端门和承天门,暮色下,金水桥头,张联芳、张岱,还有文震孟、黄宗羲等八位翰社考生都在等着他,让他心头一暖,快步走过去,张联芳笑问:“介子,今日你怎么最后一个交卷了?”

黄宗羲知道廷试策很对张原的路子,张原定是写得兴发了,说道:“张社首今日是大发宏议了,写了几张卷子?”

张原道:“十二张卷子快写满了,大约近万字。”

众人皆惊。

张联芳皱眉道:“写得多、写得深刻未必是好事,皇帝喜听谀词,就连言官指摘时弊言词激烈一些都有可能被责罚——”,张联芳是相当圆滑的人,不管对错,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其他,明哲保身嘛。

张原道:“没考虑那么多了,策文所写也是我以后为官为政的根本,至于皇帝肯不肯察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众翰社考生不知张原的万言策论究竟写了些什么,但敢于在殿试直抒己见、针砭时弊,这种勇气就是值得敬佩的,众人一道出千步廊,他们的仆从都在大明门外等着,商周祚在马车里等着妹婿张原,马车边站着的是穆真真和武陵——

今日殿试比较辛苦,各自回去休息,翰社诸人相约明日中午在大隆福寺附近的酒楼聚会,终于考完了,传胪大典要等三日后,这两天可以好好轻松一下。

张原坐上马车,商周祚问了他殿试的情况,听说张原写了万言策文,微笑道:“介子总有惊人之举啊。”

回到东四牌楼,商周祚见张原把宫饼拿出来给景兰、景徽还有穆真真、芳华几人分食,这才知道张原一天没吃东西,水也没喝一口,赶紧让厨下上酒饭,张原笑道:“考试的日子我只想食八宝粥,待我自己去煮。”

张原煮了一大钵八宝粥,景徽也过来与张原一起食粥,非常快活,张原也是分外轻松,用了四年时间,他把遥遥漫长的科举之路走完了。

……

三月十五日的文华殿,灯火彻夜通明,受卷官王主事将收上来的三百四十八份考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官盖上弥封关防印送掌卷官,殿试墨卷不须誊录成朱卷,直接送到东阁读卷官处,以方从哲、吴道南为首的十四位读卷官的每个人都要在两天时间里把这三百四十八份考卷看一遍并写上简短评语,以分等级名次,还要盖上每个读卷官的印鉴,阅卷任务颇为繁重,要夜以继日,东阁有卧榻可供读卷官休息,只不许回家——

首辅方从哲特意找出那份万言书要先睹为快,叹道:“若这三百多位考生个个都上万言书,那这两日两夜我辈寝食俱废也读不完啊。”

礼部尚书刘楚先笑道:“还好还好,只此一位,大多数考生只千余言。”

众读卷官都知道这份考卷是张原的,相顾微笑。

第三百七十五章 状元与榜眼

笑语片刻,东阁中逐渐安静下来,宫城春夜寂寂,案头香茶袅袅,十四位读卷官开始转桌阅卷,所谓转桌,就是一份考卷从首席读卷官开始评阅,盖上一至五等标识和读卷官印鉴,然后转给下一位读卷官评阅,一份卷子十四位读卷官都要评阅并加盖等级标识,最后加以总核,四、五等标识多的必列于三甲。

张原的万言廷策有得看一阵,方从哲坐在圈椅上微微向后仰着头看卷,起先脸上还带着笑意,渐渐的笑容敛去,神情严肃起来,单这一份卷子就看了将近半个时辰,看完后凝思片刻,盖上等级标识和自己的印鉴,转给次辅吴道南——

吴道南见方从哲给了张原二等,不动声色阅卷,其他读卷官早就开始评阅另外的考卷,不可能这么傻等着,半个时辰后,吴道南读罢了张原的廷试策,只觉心潮起伏,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呢,晋主伐吴,利获二陆,丙辰科能取中张原这样的才俊,就好比西晋权臣张华说晋武帝司马炎伐吴,最大的收获却是得到了陆机、陆云这两位才士——

礼部尚书刘楚先接过吴道南转来的张原考卷,见两位阁老一个评为二等一个评为一等,这都是很高的评价,两位阁老的评卷意见肯定会影响到其他读卷官,就看是评一等的多还是评二等的多了,一等的多就能进一甲前三,二等的多也能列为二甲前茅——

文华殿静谧安详,殿角两只镀金双鹤口吐异香,在阅卷的摩挲声中,时光慢慢流逝。

……

东阁里的读卷官闭门阅卷,京城里的那些会试榜上有名的士子已经开始纵酒狂欢,且不管殿试名次如何,不管传胪大典尚未参加,这进士是跑不了啦,人生得意须尽欢,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但也有乐极生悲的,今科中式年龄最大的士子名叫张绍简,虚岁六十五,白须飘飘,也跟着一帮同年踏青游玩,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慎跌足,似乎摔断了大腿骨,这下子麻烦了,后天的传胪盛典他还怎么参加呢?

十六日中午张原与另九位中式的翰社同仁在大隆福寺附近的祥福酒楼聚会,十人按年龄排序依次是文震孟、孙际可、黄尊素、夏启昌、许观吉、阮大铖、倪元璐、洪承畴、张岱、张原,众人举杯言欢,相约不忘翰社宗旨,匡扶济世,展生平之志,留青史美名——

……

三月十七日午后,东阁的十四名阅卷官把三百四十八份考卷全部评阅完毕,最后由两位阁老总核等级,申时初刻,三甲、二甲名次都已排定,而一甲三人的名次将由皇帝钦定,张原的那份万言廷策就在一甲三份考卷当中,内阁首辅方从哲把张原定在二等就是不想让张原进一甲,方从哲对张原提出的三百年一轮的“冰河说”颇感忧虑,认为这与北宋时王安石变法时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有相似之处,无视天灾对世人的警示和告诫作用,容易助长君主的骄奢淫逸,但总核十四位读卷官评定的标识,张原以八个一等、六个二等堪堪排在了第三,对此结果方从哲也无可奈何,他也承认,张原的廷策实在是出色——

按祖制,读卷官阅卷完毕后要到皇帝前叩头跪候,由内阁大学士将一甲三名的试卷读给皇帝听,然后皇帝提笔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但方才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已经传皇帝口谕,不见诸位读卷官,只把一甲三名试卷送呈御览即可,近十年来,不要说一般外臣,就是阁臣也已很难见到皇帝的面,次辅吴道南去年八月到任,按惯例皇帝是要召见勉励的,但至今未曾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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