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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105)

衣羽见顾师言落泪,问道:“顾训,你怎么哭了?”顾师言道:“我很后悔一时糊涂害死了一个好朋友,这位好朋友以前你也是认识的,他对你也很好。”衣羽睁着一双妙目,道:“我以前认识这么多人吗?为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萦尘道:“衣羽小姐,伊婆婆不是对你说了吗,你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现在不是记起好多了吗?”衣羽不乐道:“那都是婆婆提醒我的,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名叫衣羽,顾训是我心爱的人。”萦尘道:“那就是了,你还不信公子对你说的话吗?”衣羽点点头。

顾师言又到他自己住的房间去看,却见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竹簟,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顾师言顿起疑心,他知道阿罗陀绝不会住到这房间里来,看这样子,好像昨日就有人住在这里!

窗下梨木桌上有两杯残茶,顾师言走过去端起一杯,竟然尚有微温,正自诧异,忽听身后的萦尘大叫:“公子小心!”床边衣橱门扇自开,一团衣物飞出,向顾师言扑来。萦尘奋不顾身冲上前阻拦,就觉背心一凉,已被利刃刺中。

衣物散开,一女子手持沾血的短剑立在顾师言面前。顾师言抱住摇摇欲倒的萦尘,惊怒交加,喝道:“蒋云裳,你这贱人!”

蒋云裳银牙一咬,恨恨道:“顾师言,你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无处安身,今日非取你狗命不可!”挥剑朝顾师言面门疾刺。蓦然白影晃动,蒋云裳短剑脱手,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蒋云裳大惊,往后连退,撞在衣橱上,衣橱门忽然整扇倒下,橱里又跳出一人,搂住蒋云裳的腰,二人破窗而出。听得外边云天镜喝道:“真修静,是你!”

屋内的衣羽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怎么还会武功?”

顾师言大叫起来:“云师傅云师傅,你可有伤药,快救救萦尘!”

真修静双臂被尉迟玄折断,尚未痊愈,云天镜本可擒住他,但听顾师言叫得急,只得弃下二人奔进房内。真修静与蒋云裳乘机逃离。

萦尘背上剑伤极深,半边身子全是血,顾师言想用手去捂她伤口,哪里捂得住!衣羽和泉儿在一边吓得脸煞白。云天镜见萦尘背脊创伤鲜血狂涌,心知伤到了大血管,伤药根本止不住血,当下食指连点,封住萦尘督脉之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风府五大穴,出血稍缓,随即用药粉洒在剑伤处。血是止住了,但云天镜的脸色十分沉重,道:“顾公子,你抱着她别动,我去请医生来。”飞身出门。

顾师言单手无法将萦尘抱到床上去,又不敢叫衣羽、泉儿帮忙,怕稍一移动伤到她,便慢慢坐倒在地,让萦尘的身子伏在他腿上,背部向上,不至于触动到伤处。萦尘的头一动不动靠在顾师言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已没了血色。顾师言不停地轻声唤她“萦尘萦尘,你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看看我,我是顾训。”

萦尘睫毛扇动,努力睁开眼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顾训,你抱紧我,我好冷。”顾师言道:“好好,我抱着你。”泉儿忙将床上锦被抱来给萦尘盖上。萦尘眼睛变得无神,眨着眨着就想闭起来。顾师言不住口地和她说话,不让她昏昏睡去,因为她这一睡去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急促,一人杀猪般大叫“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看病怎么这样?莫不是强盗打劫!”

云天镜胁下夹着一人风一般进到屋内,将那人放下,道:“赶快救治!”这人五十来岁,山羊胡子,想要开口埋怨几句,见屋内人人神色凝重,便闭了嘴,走过来看萦尘背伤,伸指轻轻在伤口一侧按了按,咋舌道:“脊椎割断!华佗再世也救不得。”顾师言大惊,急道:“烦先生无论如何救她一救!”老者摇头道:“不是在下无能,就是宫廷御医来也是不济事,还是早早给她准备后事吧。”说罢整整衣裳,退出屋去。云天镜想拦住他,跺了跺脚,却又作罢,道:“这是个庸医,我再去找名医来。”

萦尘道:“云师傅,不要再找医生了,没用的,我胸口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公子,你不要太难过,这样伤身子,萦尘能死在公子怀里也算无憾。”

顾师言见萦尘两眼有了神采,说话也流利多了,忙对云天镜道:“云师傅,烦你再去请个名医来,一定要救活萦尘。”

云天镜惯走江湖,于生死弥留之际见得多了,心知萦尘已是回光返照,命在顷刻。也不多说,掉头出门,解开驾辕马匹,骑马去请京中名医秦鹊。

凉秋八月的午后,阳光穿窗斜照。萦尘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晕红,眼睛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你陪我说一会话吧?”顾师言使劲点头,泪落不止,这数月来他很少有单独和萦尘说话的时候。

萦尘眼神悠远,道:“公子,你可记得?年初我们四个人从柴桑摆渡过江,我问公子可曾游玩过眼前的庐山?公子说未曾登临。我说‘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说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

顾师言不住点头,却不明白萦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

萦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萦尘就好比那庐山,长年在公子眼前,公子却最容易把我忘掉。”

顾师言闻言大恸,道:“对不住对不住。”萦尘道:“公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顾师言垂泪道:“萦尘,你要活下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萦尘笑了笑,好似秋阳下一株白瓣黄蕊的菊花,美得令人心痛,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伸手到怀里摸索。顾师言问:“萦尘,你找什么?”萦尘不答,忽然脸现喜色,抽出手来,掌心握着一物,侧头对衣羽道:“衣羽小姐,你来。”衣羽怯怯近前。萦尘朝她伸出手,道:“来,这样东西交给你,你要——”

衣羽伸手来接,哪知萦尘的手突然垂下,一枚指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萦尘死掉了。

指环是山萝给她的,现在她把指环留给衣羽。

云天镜请来的名医秦鹊在大门口听到里面悲声一片,便不肯进来,原路回去。云天镜赶去向杜瀚章报信。杜瀚章闻报如遭雷击,上马急急赶来,见顾师言抱着萦尘坐在地上,状若痴呆。杜瀚章跪倒在地,托起萦尘的头。萦尘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已是紧紧闭上。

杜瀚章用拳头死命擂地,嘶声道:“萦尘,我喜欢你,以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出来,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杜瀚章无比悲伤。

萦尘的灵柩暂置于慈恩寺,待顾师言南归之日运回柴桑安葬。

八月十九日,杜瀚章带着戚山堂、卞虎等二十余人离京回川,顾师言与温庭筠、云天镜直送至曹家庙才依依而别。杜瀚章道:“顾训,明年清明我要来柴桑在萦尘坟头烧些纸钱,你不会见怪吧?”顾师言道:“一言为定!”

杜瀚章等人早已远走不见,顾师言却还迟迟不肯打马归去。江淹《别赋》开篇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有“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之句。顾师言心中默诵,当此情景,能不伤感?

顾师言三人回到桃园湖畔住所,杜府留守的管家来报说郓王派来一个武弁告知真修静、蒋云裳俱被擒获,已然就地正法。

萦尘大仇得报,但顾师言心里没半点喜意。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伊婆婆已是卧床不起,顾师言、玉鬘和少女衣羽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少女衣羽这些日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初时那般天真嬉闹。这日伊婆婆精神稍好,故意让玉鬘陪衣羽出去,她对顾师言道:“顾训,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衣羽了,可以伴你终生,我的心事已了,也可放心去了。”顾师言拉着伊婆婆枯瘦的手掌,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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