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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60)

山木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顾师言又倾听了一会,直到隔壁传来鼾声才坐回床上,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听结藏他们言下之意似已发现朱邪赤心与乌介山萝的踪迹;忧的是乌介山萝竟会对仇人萌生爱意!

次日一大早顾师言就起身去牵了黑骏马在一边守候,要跟着安雪莲找到乌介山萝。过了一会,就见安雪莲与结藏、山木牵马出来,未吃早饭便上路了,却也是朝扬州方向而去。顾师言暗喜,远远跟随,黑骏马脚程快,不会追丢掉,一路上行人车马甚多,也无须担心被他们发现。

巳午时分,便到了扬州城外,却见安雪莲三人绕城而过,到了淮河边,连人带马一起上了渡船。顾师言自然不敢和他们同舟共渡,眼睁睁看着那渡船飘飘过河去,忽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也想追过河去?”顾师言回身,见望月研一抱臂而立,眼神如冰。

顾师言喜道:“望月先生,我正要找你,你一定知道衣羽的下落。”

望月研一不答,突然厉声问:“你对我们女主究竟是不是真心?”顾师言道:“生死不渝,天日可表。”望月研一道:“好,你若斩下左腕以示诚心,我就领你去见我们女主,不然,负心之辈不见也罢!”

顾师言吃了一惊,心道:“不断腕就是负心,这是什么道理!”不禁面露难色。

望月研一冷笑道:“此去寻找女主千难万险,或许性命都要丢掉,为我们女主你一只手都不肯舍,又谈什么生死不渝!”脸露讥嘲之色。

顾师言最听不得人家怀疑他对衣羽的感情,气往上冲,大声道:“为了衣羽,在下何惜一手,反正在下这条命屡次三番蒙望月先生相救,望月先生要我这只手,那就请拿去。”说罢,右手抽出佩剑,左手平伸,眼睛一闭,狠狠斩下。

这一剑顾师言用了全力,剑锋未到,左腕肌肤已觉一阵冰凉,浑身一颤,毛骨悚然,刹那间剑刃已斩在左腕上,顾师言脑子里瞬间浮现红袍客那只血淋淋的断腕。

却听“叮”的一声响,剑刃好似斩在金属硬物上,顾师言左腕猛地往下一沉,却是毫发无损。顾师言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左手,又看看望月研一。

望月研一脸色顿时和缓下来,道:“我们女主总算没有错看人!你记住,过广济桥往北十里,有一龙虬庄,左侧有一湖,你在那附近等候便是,一日不见等两日,两日不见等三日,总有相见之日。”顾师言深深一揖,抬头看时,望月研一已消失不见。

顾师言远远见安雪莲三人下船登岸,上马往东驰去,不一会就不见了踪影,心想只有等找到衣羽之后再去寻访山萝了,乃策马往扬州城而去。这望月研一好生古怪,在成都时他非把衣羽带回长安不可,如今又怂恿自己去找衣羽,还以断腕来试自己真心,听他的口气,似乎衣羽尚身处险地,只是衣羽若是有难,以望月研一的身手,又有什么艰险能难得倒他!

顾师言由钞关南门入城,一路上轻车骏马如龙,箫鼓画船如梭,店铺林立,笙歌处处,扬州人物,靓妆炫服,摩肩接踵,繁华绮丽,红尘十丈。扬州古称广陵,春秋时属楚国,千余年来,历经战乱,屡废屡建,最近一次破城尚在百年前,其时武则天称帝,徐敬业、骆宾王于扬州起兵反叛,后兵败城毁。短短百年,扬州城百废俱兴,蔚为东南第一都会。

午时已过,顾师言饥肠辘辘,便就近到一家酒楼上用饭。扬州美食天下知名,四年前顾师言与温庭筠曾在此流连数月,立誓要尝遍扬州美食,然而各种风味小吃花样翻新,层出不穷,令顾师言扪腹兴叹。酒楼伙计递上菜谱,顾师言要了半斤梨花酒,点了金钱虾饼、松鼠鳜鱼、象牙鸡条、葵花献肉这四个菜。此四色菜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最爱吃的,得名于扬州四景: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

出了酒楼,顾师言按辔徐行,穿街过巷,直奔广济桥,忽想起温庭筠的红颜知己沈非烟姑娘就在广济桥畔鸣玉坊,本想进去问候一声,告知温庭筠消息。转念一想,说不定望月研一就跟在身后,等下又要他砍手砍脚那可吃不消,还是等寻到衣羽以后再说吧。

过广济桥,沿小秦淮北走十余里,果然见一庄园傍湖而建,那湖曲曲折折呈狭长型,西望水天相接,南北则可遥望对面河岸,庄园大部分屋宇都建在湖心小岛上,其建筑精美,远望好似蓬莱仙境。

顾师言在湖岸逡巡良久,人影都不见,眼看红日西坠,只好打马回城。在城中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又来到湖畔,一坐就是一整天,依旧毫无所获。望月研一有言在先“一日不见两日,两日不见三日”,所以顾师言也不甚心焦。

清明过后的第七日,顾师言在湖畔已守了整整五天。这日天气晴好,古渡桥至大林寺一路来踏青游玩之人纷沓,长塘丰草,走马放鹰;茂林清樾,劈阮弹筝。顾师言一路看过来,到湖畔时,日已三竿。俗云“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见一叶扁舟悠悠朝湖岸这边荡来。顾师言心中一喜,隐身于一株大柳树后面,看个究竟。

小舟在如镜的湖面上冲开一圈圈波纹,三个女子弃舟登岸,朝顾师言藏身的方向款款行来,走在前面的一袭白衣,蒙着面纱,后面跟着的是两个青衣婢女。顾师言心跳加快,这白衣女子体态行止不是衣羽又会是谁!

顾师言心情激荡,从柳树后踉跄而出,拦在那白衣女子面前,涩声道:“衣羽——”,随即喉管幽咽不能成声。

白衣女子退开几步,一青衣小婢上前质问道:“你是何人,敢拦我们小姐去路?”

顾师言盯着白衣女子目不转睛,语无伦次道:“衣羽,你为什么不理我?我找得你好苦,你撩起面纱让我看你一下,不管你变得什么样,我都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那白衣女子退在一边,一声不出。两个青衣小婢气势汹汹,道:“你这疯子,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小姐不认得你,快快闪开,不然有你的苦头吃。”顾师言高声问:“那她是不是名叫衣羽?”

青衣小婢道:“快快住口,我们小姐的名字怎么能任你大呼小叫!”言下之意,白衣女子确是衣羽。

顾师言大声道:“衣羽,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对你的一片痴心没有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能不理我!”说着,推开那两个青衣小婢,朝衣羽冲过去。这一冲冲得甚急,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撞到衣羽身上,顾师言赶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衣羽——”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衣羽!是一瘦瘦高高的白衣人,黑带抹额,披发赤足,除了身量比望月研一高出一大截,那木然的神情简直与望月研一如出一辙。

瘦高白衣人面无表情地问:“请女主示下,此人该如何处置?”顾师言这才发现衣羽已转到他身后,忙转过身去,还未开口,后领忽被人揪住,随即身子腾空,风车似的旋转起来,头晕目眩间,听得衣羽的声音道:“罢了,饶他去吧。”

顾师言大叫:“衣羽,你不——”话未说完,忽然哑了,随后被重重摔在湖岸草地上,想爬起来,身子也僵了,丝毫动弹不得。听得衣羽与那两个青衣小婢碎步远去,顾师言却只能像一段木头似的搁在地上。

过了一会,有两个孩童欢叫着扯着纸鸢一路跑来,那只色彩鲜艳蝴蝶样式的纸鸢在半空中迎风飘扬,栩栩如生。他们老远就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孩童说会不会是一具死尸?另一个说不是,死尸是直挺挺的。一个孩童就拿起一粒小石子一丢,正中顾师言后脑壳,好不疼痛,苦于出声不得,动弹不得。

那顽童惊道:“唉呀,真的是死尸!”顾师言暗暗叫苦,心道:“两个小兔崽子可别拿大石头来砸我,那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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