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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65)

乌介山萝静静倾听,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大眼睛里的泪水越聚越多,一滴一滴流下来。顾师言又拿出温莫斯留给他的那枚宝石指环交给山萝,道:“这是温莫斯大哥让我交给你的。”

山萝捏着指环,泪落如雨,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看着顾师言,道:“顾大哥,你是好人,可是我不能做你的妻子!”顾师言一愣。

山萝从怀里摸出一枚指环,比顾师言的这枚略小,形状却是一模一样,同样镶嵌着楼兰宝石,宝石四周也有小金珠錾刻的神秘图案。山萝道:“这两枚指环是父王留给我的婚戒,小的这枚在我十四岁那年就给我了,父王说若是哪天有个男子拿着这枚大指环来见我,那么这个男子就是父王为我挑选的丈夫。可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是朱邪赤心的人了。”

顾师言实未料到当日温莫斯临终留给他宝石指环竟是以乌介山萝的终生相托,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山萝蹲下身,掩面哭泣,又仰起脸问:“这么说我大哥是朱邪赤心和他父兄三人所杀?”

顾师言见她哭得泪人儿一般,心一软,道:“这是朱邪元翼所谋,或许朱邪赤心并不知情。”山萝又低下头哭,呜呜咽咽道:“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哥哥。”

顾师言劝慰道:“山萝你也不要太难过,温莫斯大哥的仇已然得报,朱邪元翼与朱邪长云都已死在尉迟玄的手上,上一辈的仇恨也不要再提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塞外草原,你们兄妹失散多时了,那颉啜大哥十分挂念你。”山萝失神半晌,道:“他父亲和哥哥也死了!怪不得那日他妻子说他不思为父报仇,顾大哥,他也很可怜是不是?”顾师言无言以对,心里叹息了一声。

夜里顾师言还在想山萝还年幼,早早让她和朱邪赤心分开,日久也就淡忘了,那颉啜大哥自会给她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哪知第二日一早顾师言发现乌介山萝竟于半夜偷偷离开了大云寺,留下了那两枚指环和一封书信,书信是回鹘文,顾师言找随行的鸿胪寺官员来译,大意是山萝说她对不住那颉啜哥哥和顾大哥,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要去找朱邪赤心,她爱上了仇人之子,无颜再回草原,烦顾大哥日后见到那颉啜哥哥就说乌介山萝死掉了,指环就留给顾大哥和顾大哥的妻子,也请顾大哥不要四处找她。

顾师言深悔昨夜没能阻止山萝出走,但看来山萝心意已决,即便把她找回来恐怕也无法令她回心转意,顾师言纵然饶有智计,对这么个痴情少女也是一筹莫展,心想山萝与朱邪赤心远离是非恩怨到一个无人识得他们的地方居住倒是上策,只是他二人各负血海深仇,真能置身事外长相厮守?

中卷 十九、愁来饮酒二千石

遣唐使船队放出羽鸽来报,船队将于午后靠岸。窦贤与普照禅师大大舒了口气,数日前东海起了大风暴,实在令人担心船队的安危,现接羽鸽来报平安,当即整装前往海岸迎接。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和煦,风平浪静,极目远望,海水接天。正未时分,海天相接处出现几个黑点,随即现出桅杆船帆,有四艘朱红色大船鼓风破浪而来。窦贤下令擂鼓致意,又命岸边等候的船只前去导航接应。

海风拂面,众人立在岸边看着那四艘大船渐驶渐近,船首上的人物也逐渐历历可辨,忽闻仙乐缥缈,音色悠扬澄澈,令人神气为之一清,这是遣唐使船上的乐师正演奏东瀛音乐。

王子源薰君是仁明天皇次子,位居内大臣兼近卫中将,位高权重,仰慕大唐文化,此次以持节使身份率使团前来。这批遣唐使团规模之大为历次之最,包括遣唐正使、副使、判官、录事、主神、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武士、奇工巧匠、留学僧、留学生、还学僧、还学生以及水手船工近六百人,分乘四艘大船,由难波港启航,在海上航行三十七日,顺利到达大唐东海郡。

源薰君长眉入鬓,面容清俊,高屋黑纱帽,大袖白丝袍,举止高雅,泠然有出尘之慨。紧随源薰君身后下船的是两个绝色女子,在海风中衣袂飘飘,恍似临凡仙子。

顾师言只觉两耳“嗡”的一声,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眼中只有源薰君左侧那绝色女子的倩影,直到那女子登上一辆马车辚辚而去,顾师言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衣羽怎么会在遣唐使的船上?”

赶到大云寺,顾师言无官无职却又不能接近王子源薰君,那两个绝色女子更是影子也不见。

次日一早遣唐使团前往扬州,顾师言骑马想要接近前面的窦贤和源薰君,却被两个日本武士拦住,示意他离远点。顾师言高叫:“窦大人窦大人。”

窦贤回头一看,冲源薰君说了句什么,源薰君对那两个武士挥挥手,两个武士带住马往两侧一让,还对顾师言施了一礼。

顾师言催马赶上窦贤,想要对源薰君行个礼,但左臂已断,无法作揖,只好学那颉啜大哥那样手抚胸口在马背上鞠个躬。顾师言行礼不伦不类,又是个断臂之人,源薰君眼露鄙夷之色,礼节上却是一丝不苟,他是日本真言宗挂名弟子,受菩萨戒,因此双手合十,行个佛礼。

窦贤道:“殿下,这位便是我大唐有名的围棋国手顾师言顾公子。”源薰君长眉一挑,道:“久仰。”这日本王子一口流利的汉话,问窦贤道:“贵国天宝年间的大棋士王积薪已仙逝多年,近年棋名传至敝国的还有一位名叫玄东的棋士,不知健在否?”窦贤道:“玄东前辈也早已不在人世,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位顾公子便是我大唐棋界翘楚。”

源薰君点点头,却并不答话,显然对顾师言颇为轻蔑。在源薰君看来,顾师言自然是因为触犯了刑律才受断臂之刑的,中国古语有“刑不上士大夫”,顾师言无疑是下贱庶民,窦贤在他面前引荐这刑余之人已是失礼。

窦贤与顾师言都察觉出日本王子的冷淡,依顾师言的傲气,最受不得他人的蔑视,一言不合便会掉头而去,但为了衣羽,他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顾师言搭话道:“王子殿下可还记得贵国高僧吉备真备?”

源薰君淡淡道:“吉备大师两次随遣唐使来中华上邦,此后一直没有音讯,想必已不在尘世了。”顾师言道:“吉备大师至今健在。”源薰君“哦”了一声,并不答话,似乎对吉备真备是否在世不甚感兴趣。

顾师言也不绕弯子了,道:“昨日随殿下一道下船的那位白衣女子便是吉备大师的弟子。”源薰君猛地扭头盯了顾师言一眼,问:“你识得她?”顾师言凄然一笑,道:“她是顾某未过门的妻子。”

源薰君胯下的骏马忽然腾起前蹄,嘶叫起来。窦贤见源薰君脸色大变,忙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切莫乱说话,你怎会有日本国的妻子?”顾师言看着源薰君。源薰君脸色迅即恢复高傲神态,冷冷地问顾师言:“你可知她的名字?”顾师言道:“她叫衣羽。”

“衣羽?”源薰君重复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羽姬。”

顾师言一愣,心想衣羽为何不在王子面前说出她的真名?她是不是正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可千万不要坏了她的大事才好。顾师言一片痴心还在为衣羽着想。

源薰君见顾师言默然无语,冷笑一声,催马越过窦、顾二人。窦贤看了顾师言一眼,有责备之意,然后追上去向源薰君致歉。

去扬州途中,顾师言远远的见过衣羽两次,她和源薰君在一起,样子极是亲密。顾师言从未受过遭人冷落的滋味,念及自己待罪之身,又且断臂伤残,比之源薰君,不禁自惭形秽。远望衣羽与源薰君白衣如雪,并辔徐行,直如神仙中人,顾师言自怜自伤起来,独自离开使团车队,形单影只,落荒独行。然而情丝一缕,依然牵系着衣羽,远远的跟在遣唐使团后面,入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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