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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70)

望月研一面色如常,道:“无妨,皮外伤。”收起小葫芦,披上那件破碎的白袍,站起身来,行若无事一般。这望月研一简直就是铁打的,卞虎勇悍过人,也不禁咋舌惊叹。

忽听“啊”的一声,顾师言回过头去,见树下还有一人,一袭黑衣,蒙着面纱,身子微微发抖,看身形是个老妇。顾师言不认得这个人,却见温庭筠蹲在山神庙墙根下,抱着个人叫“元山元山。”忙过去看,只见仆人元山直挺挺躺在地上,头搁在温庭筠怀里,喉管被割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温庭筠满眼是泪,道:“顾训,元山替我挡了一刀,不然躺在这里的就是我,元山指望我飞黄腾达好沾点光,但他就这么死了,他跟随我十多年,什么光也没沾到!”

仆人元山虽说有点势利,但对温庭筠一向忠心耿耿,此次舍命救主,温庭筠伤心至极。顾师言长叹一声。

玉鬘走过来,怯生生问:“顾公子,你,你的左手怎么了?”顾师言道:“断了。”

玉鬘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温庭筠闻言抬头看着顾师言,见他左袖空荡荡,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顾师言苦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小心斩断了。”

那边树下“咕咚”一声,蒙面纱的黑衣老妇倒在地上,玉鬘赶紧过去扶她,叫“伊婆婆,你怎么了?”

封子期一搭老妇的脉,惊道:“这位老夫人患有重病呀!”玉鬘道:“是,伊婆婆身子老不舒服,这位先生,你能给她诊治一下吗?”封子期又细细搭脉,问:“不知伊婆婆今年高寿?”

这个叫伊婆婆的黑衣老妇此时已醒转,听封子期问她年龄,却默不作声。玉鬘看了伊婆婆一眼,迟疑道:“伊婆婆年纪好大了,总有六十多了吧,望月叔叔你说呢?”望月研一不答,却问封子期:“封先生,她这病可有疗治之法?”

封子期支支吾吾道:“嗯、嗯,有法子的,不要紧。”私下里却对杜瀚章、顾师言道:“这位老婆婆心肺俱衰,加之年事已高,实难救治呀!”

一行人来到邓州,元山的尸首也运进城,顾师言陪着温庭筠去购置棺木,厚殓元山。次日一早,葬元山于邓州城外一小山坡上。温庭筠坐在元山坟头,凄然道:“元山今年三十五,长我一岁,我几次要给他娶一房妻室,他说要等我做了官以后才娶,那时可以娶个好的,要娶个美女,村姑蠢妇他可看不上眼,我们元山心气挺高,当时我还取笑他,可怜他就此葬身他乡!”

回到城中客栈,玉鬘等候在门口,一见顾师言就说:“顾公子,你能来一下吗?”顾师言也正想找望月研一,跟着玉鬘来到望月研一的客房,望月研一与那个伊婆婆正低声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着些什么,见到顾师言,伊婆婆转过身,背向而坐。顾师言问:“望月先生你好些了吗?”

望月研一露出难得的笑容,请顾师言坐下,他还是站着,说道:“不碍事,只要没被砍成两段我就不会倒下。”说着扭头看了看伊婆婆的背影,问:“顾公子,你可曾见到日本王子源薰君?”顾师言道:“是。”

望月研一盯着顾师言的眼睛,又问:“那个衣羽可曾见到?”

顾师言心潮起伏,沉默片刻,答道:“也见到了。”瞥眼见窗下的伊婆婆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玉鬘赶紧过去轻轻拍伊婆婆后背,一边回头兴奋地问顾师言:“啊?公子见到我们小姐了,她好吗?”

顾师言不答,也盯着望月研一,沉声道:“望月先生,你一定知道其中缘由,你告诉我!”

望月研一又看了伊婆婆一眼,问顾师言道:“你以为衣羽真的会砍断你的手?”

“啊?”玉鬘叫了起来,“我们小姐怎么会砍顾公子的手!绝不可能,小姐她喜欢顾公子还来不及呢。”

“可是现在她变了,她要嫁给源薰君。”顾师言声音凄楚。

望月研一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不是衣羽!”

“望月先生,你不要再骗我了,她去年在洛神庙割伤左腕的伤痕犹在,那不是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愤激地叫了起来,“是的,我断了一臂,是个废人了,怎么能和英俊潇洒的日本王子比,她弃我而去是对的。”

望月研一还是重复那句话“那个不是衣羽!”顾师言盯着他,问:“好,你说那个不是衣羽,那你告诉我谁是衣羽?”

望月研一默然无语。顾师言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说道:“望月先生,你屡次救我性命,我很感激,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已死了这条心,我这次回柴桑,以后再也不会出远门了。望月先生、玉鬘姑娘、还有这位老婆婆,咱们就此别过。”说罢,右手扯着左袖,深深一揖,掉头便走。

“且慢。”望月研一拦在门口,“我告诉你真的衣羽在哪里!”

那个伊婆婆剧烈咳嗽起来,玉鬘替她揉揉胸口顺顺气,回头含着眼泪道:“顾公子,你一定是误会我们小姐了,你不知道那次从成都回来小姐她有多伤心,不吃不喝整天哭,望月叔叔你说是不是?”

顾师言不说话,看着望月研一,等待他说出真衣羽的下落。可望月研一紧紧闭着嘴,又不言语了。顾师言叹了口气,对玉鬘道:“你们小姐以前确实对我很好,她说要嫁给我做妻子,可是,可是人是会变的,她现在躺在日本王子的怀里。”转身从望月研一身边挤过,出了客房,见萦尘在外面等他。萦尘看到他满脸泪痕,又不敢问,心里非常难过。

午后,杜瀚章来问顾师言是回柴桑还是另有其他打算?顾师言说回柴桑,明日一早启程。

傍晚,顾师言与温庭筠在客栈后院看店家宰羊,羊拼命地“咩咩”叫。玉鬘搀着伊婆婆也来到后院,玉鬘眼泪汪汪地望着顾、温二人,问:“顾公子,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吗?”顾师言道:“对,明天一早就走。”见伊婆婆站在院墙边柚子树下颤巍巍打抖,便对玉鬘说道:“伊婆婆身体虚弱,院子里风大,莫要着凉,你扶她回房去吧。”玉鬘应了一声,却道:“顾公子,你真的是误会我们小姐了,望月叔叔带着伊婆婆和我逃出来,就是为了来找你的,望月叔叔说只有你才能找回我们小姐。”

顾师言心中一动,心想望月研一不惜背叛吉备大师,甘冒被白衣侍者追杀的风险,带这个伊婆婆和玉鬘逃出来,其中定有深意。突然,吉备真备说过的一句话如雷贯耳,“真要事到临头,红颜朱唇转眼成鸡皮鹤发,恐怕檀越就没有这般通脱!”吉备真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衣羽会变成一个白发老妪?难道眼前这个病体支离的伊婆婆倒是衣羽?

伊婆婆就是衣羽!这念头也实在太荒唐,简直是异想天崩,那个与源薰君在一起的衣羽又会是谁?顾师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将这个念头甩掉。

玉鬘见顾师言不说话,以为是故意不理她,小姑娘低着头,咬着下唇强忍眼泪,委屈地转过身,过去扶着伊婆婆,呜咽道:“婆婆,这里风大,我们回房去吧。”

顾师言回过神来,抢上一步,道:“婆婆留步。”伊婆婆停住脚步。顾师言道:“望月先生有些事不肯对我明说,婆婆您一定知道,衣羽千方百计混进日本遣唐使团要接近源薰君,她这样做是不是内有苦衷?是不是为吉备大师或者那位夫人所逼?”

伊婆婆背对着顾师言,一直在发抖,她的病的确不轻!

顾师言见伊婆婆不回答,又道:“若是她真的是变心了,那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望月先生硬要说她不是衣羽,婆婆,你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伊婆婆抖得更厉害了,突然开口道:“她斩断了你的手,你也不恨她吗?”伊婆婆的声音干涩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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