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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128)

来德和冉盛是八月初一出发的,但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时也还没回来,看看一轮明月升上来,荆奴有些着急,来问陈操之,陈操之道:“他二人想必又去了吴郡,估计这一、两日就会回来。”

正说着,坞堡大门传来叩击声,冉盛的大嗓门喊道:“荆叔,开门,我和来德哥回来了。”

荆奴大喜,赶紧去开门,冉盛进门道:“我二人为了赶回家过中秋,今日行了一百五十里路,还真有点累了。”

来德和冉盛顾不得歇气,径随陈操之进书房,来德取出包裹,将陈操之写给陆葳蕤的信和画送还,说道:“陆小娘子不在华亭。”又取出一信:“这是陆小娘子要刘郎君转交给小郎君的信。”

冉盛道:“小郎君,我与来德哥初六日赶到华亭,华亭墅舍的管事说陆小娘子不在华亭,我二人便赶去吴郡,见到了刘郎君,却道陆小娘子之兄病重,陆太守已经不理公务,整日忙着为儿子求医,这信是陆小娘子早几日交给刘郎君的,陆府现在比较忙乱,我与来德哥商量,这信和这画就没有送进去——”

陈操之看罢陆葳蕤的信,眉头深锁,说道:“来德、小盛,你们做得对,辛苦了,赶紧去用饭。”

来德、冉盛下去之后,陈操之独自在书房默坐——

陆纳只有一子一女,视若珍宝,这陆长生服五石散致病,一向瘦骨零丁,这次宿疾发作,只怕凶多吉少,上次杨太医说起陆长生都是摇头。

陆葳蕤幼年丧母,现在这兄长也是命不长久,这世间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亲情短暂,想起自己两世的父母,陈操之深切感受到了魏晋人的深情和感伤,伤心人各有怀抱,无从怜惜、无从安慰——

……

中秋节后的第五日,陈尚又从建康回来了,与陈操之在书房密谈。

陈尚道:“十六弟,我这次回来是请你赴建康的,你一定得去一趟了。”

陈操之问:“三兄,入士籍之事怎么说?”

陈尚道:“这次申请入士籍的分别是我钱唐陈氏、汝南梅氏、琅琊孙氏、荥阳郑氏分支、诸城刘氏分支、范阳卢氏分支,一共六姓,大司徒司马昱接见了这六姓族长,又召集祠部尚书、左民尚书以及谱牒司贾令史商议,报请皇帝御裁,皇帝命大司徒召集各州大中正审定,赞成与反对者各半,一时无法决断,反对者认为规矩不能改,否则的话士庶之分何在?士族尊严何在?而赞成者则说这六姓本是北方士族,南渡后因考核不当才致沦为寒门的,其中汝南梅氏、琅琊孙氏是举族南迁的,因为渡江比较晚,在江南无立足之地,也谋不到官职,是以成了庶族,而颖川陈氏、诸城刘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都是族中分支南迁,嫡系依旧留在北地,有的已受到苻氏、慕容氏的重用,所以对这些南迁的士族应予以褒奖、恢复其士族地位,以示皇权南移,江左士族才是正宗,这样可以笼络北人之心,会有更多归附者——”

陈操之点头道:“朝中官吏还是有识见的,并非一味死守士庶之别。”

陈尚道:“但固执的还是占多数,若不是桓大司马派书记袁宏来见大司徒司马昱,这入籍之事只怕就无疾而终了,桓大司马威望素著,他建议陈、梅、郑、卢、刘、孙六氏分别派最杰出子弟赴建康,由大司徒和十八州大中正当面审核,看六姓子弟当中是不是有杰出之才、高尚之德,然后根据审核结果评定这六氏优劣,最终决定是否有资格重归士籍?”

说到这里,陈尚殷切注视陈操之,说道:“十六弟,这是你扬名建康的绝好时机,桓大司马的提议应该是出于郗参军之谋,郗参军极为看重你的才识,早就说过,江左年轻一辈,唯谢玄、王献之、顾恺之、陈操之四人尔,十六弟若到了建康,我钱唐陈氏不入士籍也难。”

第二十八章 鱼与熊掌我欲得兼

仲秋之夜,初升的皎月从楼廊外照进来,铺在地上的栏影被室内雁鱼灯的光茫模糊、淹没,秋风飒飒,坞堡沉静。

陈操之沉思久之,终于开口道:“三兄,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起先以为陈操之考虑的另外的事,万万没想到陈操之竟会说不去建康,惊道:“十六弟,你何出此言,去建康是家族第一等大事,你的名声已在建康流传,京中士族权贵,有嫉妒的、有欣赏的、有不屑一顾的,都在期待你的建康之行,大司徒司马昱最好清谈,每逢休沐日,司徒府总是高朋满座,高官显贵、名士名僧云集,麈尾、如意挥动,各种辩难此起彼伏,殷浩与孙盛的‘易象妙于见形’、殷浩与支道林的‘才性四本’这些经典辩难都出自司马昱的是大司徒府,郗参军曾向大司徒说起你的儒学、玄学和佛学的造诣,说陈操之清谈之妙,不在当年殷浩之下,是以大司徒衷心企盼你的建康之行,到时或许根本不要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考评,只要在司徒府名士清谈中妙语惊四座,就足以让钱唐陈氏跻身士族,与支道林齐名的康僧渊渡江南来后声名不显,几近于乞丐,就是凭借与殷浩的辩难名声大振,十六弟大才,如此良机,何以裹足不往?”

陈操之道:“三兄,不是弟不肯去建康,弟为家族入士籍可谓殚精竭虑,既为族人、也为我自己,即便建康是龙潭虎穴我都会去,更何况这是扬名的大好机会——”

陈尚道:“是啊,爹爹与我虽然在建康为入士籍奔走,但也仅是跑腿而已,真正为家族出大力的还是十六弟,是十六弟结识郗参军才有现在这样的机会,十六弟现在却说不去建康,到底所为何故?”

陈操之却问道:“三兄方才见过我母亲了,与七月初相比三兄以为我母亲气色如何?”

陈尚一愣,随即眉头皱起,缓缓道:“与两月前相比七叔母的确衰老了许多。”

陈操之道:“我请了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扬州名医杨泉来为母亲诊治,却都说已非药力所能为,只有小心照料、安心静养,去年葛稚川先生临别时也告诫我说今年五月后莫要外出,无他,养儿防老也,所以我不能去建康。”

陈尚额头汗下来了,说道:“十六弟纯孝之心可嘉,可是入士籍是陈氏家族的百年大计、光宗耀祖之事,此去建康,最多两个月便可回来,七叔母也一定会让你去的,我这就去告知七叔母——”就欲起身。

陈操之端坐不动,说道:“三兄要陷弟于不孝吗?人孰无父母,我父早亡,寡母含辛茹苦扶养我成人,如今母亲体弱多病,我何忍离母须臾!”

陈尚扶膝坐下,低头不语,再抬起来已经满面是泪,说道:“十六弟,愚兄素知你纯孝,七叔母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会埋怨你,我只想我钱唐陈氏盼这样的机会已经盼了百余年,如此良机错失,钱唐陈氏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后世子孙再如何努力也难有出头之日,想起老父在京翘首等待十六弟前去,但十六弟却不能随我去,我该如何面对老父啊。”

陈尚须眉男子泣不成声,陈操之亦含泪道:“三兄,且先收泪,听弟一言,弟绝非那种轻易放弃良机的迂腐之人,我为陈氏入士族筹谋已久,岂肯就此放弃——”

陈尚重燃希望,问:“那十六弟是如何考虑的?”

陈操之道:“对于家族而言,我赴建康是为了家族利益,举族都会支持,我母亲若知道此事,也一定会命我赴建康,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我赴建康则是求名,士之德更重于才,就算我在司徒府辩才惊四座,但若是别有用心者提出我不顾家中老母病重而来建康挥着麈尾夸夸其谈,那我何言以对?”

陈尚冷汗又下来了,十六弟考虑得极是,司马氏最重孝道,若十六弟被人抓住有违孝道的污点,那将前功尽弃,并且十六弟这一辈子也毁了,六品免状都可能会被收回,更别提钱唐陈氏入士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