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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129)

陈操之道:“我不去建康,钱唐陈氏入士籍还有一线希望,我若去建康那就肯定无希望,所以我行自然之道,奉老母颐养天年。”

陈尚点头道:“十六弟深谋远虑,愚兄不及,我明日便起程去建康见老父,将十六弟纯孝之心达于都城,让世人皆知,就算钱唐陈氏入不了士籍,可也是诗礼传家的儒门。”

陈操之道:“孝心不是权谋,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三兄也不要刻意宣扬,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不会就此束手听凭命运摆布,我既要照顾好母亲以尽孝道,也不能让钱唐陈氏入士籍的良机白白丧失,鱼与熊掌我要得兼。”

陈尚也振奋起来,问:“十六弟还有何良策?”

陈操之道:“也是笨方法,就是把我的三篇玄学论著呈给大司徒司马昱,相信大司徒会感兴趣的,今夜我再润色一下,重抄一遍,制成书册,明日交给三兄。”

陈尚喜道:“好,明日上午我来取。”

陈操之又叮嘱陈尚莫让他母亲知道这事,不然的话他母亲严命他去建康那就糟糕了,陈尚连连点头。

当夜,陈操之手不停书,将三篇玄学论著整理抄录并装订成薄薄一册,题名《明圣湖论玄三篇》,分别是关于周易的《天道无忧论》、关于老子的《功成自然论》以及《儒道释同心论》,这三篇文章都采用古典的主客问难式展开论述,《天道无忧论》是陈操之与庾希在定品考核上关于周易的问难,现在加以精精练和补充;《功成自然论》是谢道韫、谢玄姐弟初到徐氏学堂时与徐邈的辩难,徐邈招架不住,陈操之加入辩难,那是一场极精彩的论战,当时以祝英台之名出现的谢道韫谈锋锐利、辨析义理丝丝入扣,陈操之的应答和反击也是引经据典、针锋相对,现在整理出来竟有洋洋五千言;《儒道释同心论》则是陈操之与郗超在通玄塔上关于儒、道、释三教殊途而同归的辩难——

三篇文章加进来一万三千多字,陈操之一直写到丑时四更天,写完后才发觉小婵还坐在他身边,讶然道:“小婵姐姐没去歇息啊!”

小婵用手轻拍嘴唇,说道:“知道操之小郎君有要紧事,我就没催你去睡,期间我还端了茶水给你喝,你都不记得了?”

陈操之惭愧道:“写得太入神了,茶来张口,没注意到小婵姐姐还未歇息,对不住啊,小婵姐姐。”

小婵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小郎君又不是故意不理我,我最爱看小郎君专心学习的样子,有时眉毛一扬、有时嘴角一动、有时还念念有词——”

陈操之笑道:“原来我还有这么多小动作啊,看来修养不到家,离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差得太远了——小婵姐姐快去睡吧,不用管我,笔墨我自会收拾。”

小婵道:“还是我来吧,小郎君去洗漱,到老主母房里时轻声些,莫让老主母知道你这么晚睡。”

陈操之回到二楼母亲房间,陈母李氏警醒得很,听到动静,问:“丑儿吗,现在什么时辰了?”

陈操之道:“子时了,因为三兄陈尚急需一篇文稿,我就抄给他,所以睡晚了。”

陈母李氏笑了一下,说道:“休要瞒我,现在丑时都过了,以后不许睡这么晚,好了,快歇着吧。”

陈操之就知道母亲一直都没睡着,不免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母亲这样的身体,就算无人指责我,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远赴建康,机会总还会有,但母亲只有一个。”

陈操之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醒了,听到母亲在楼廊上低声吩咐宗之和润儿:“莫要吵到你丑叔,你丑叔昨夜睡得迟,让他再睡会。”

润儿轻声道:“我们不吵丑叔,我们在这等丑叔醒来。”

陈操之笑道:“我已经醒来了。”两个孩子便冲进来,欢笑着让陈操之带他们去登九曜山,这已经成了习惯,每日若不登上九曜山看一看,就觉得忽忽若有所失。

陈操之道:“好,让来德去南楼请我三兄陈尚一起登山。”

来德、冉盛带着宗之和润儿走在前面,陈操之与三兄陈尚一边交谈一边缓步上山。

时已深秋,西风凋树,九曜山的树木或青或黄,还有红艳艳的枫叶,秋葵、桂花、朱蕉、松叶菊,丛丛鲜艳点缀在山岩林石间。

陈操之问:“三兄从建康来,可知豫州刺史谢万石北征的消息?”

陈尚道:“尚不知确切消息,只知泰山太守诸葛攸伐燕兵败,与谢万石同时北征的徐州刺史郗昙因病退兵彭城。”

郗昙是郗超的叔父,时任北中郎将、领徐、兖二州刺史,与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谢万同时受命北伐,郗昙兵出高平、谢万兵出下蔡,增援洛阳,这洛阳是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伐从姚襄手里夺回来的,当时桓温建议将都城迁回洛阳,众议未许——

陈操之听说郗昙生病,正与其后世所了解的相印证,叹道:“谢万北征要大败而还了,许昌、颖川诸郡又要沦入敌手。”

陈尚只记在心里,没问陈操之为何如此肯定谢万一定会失败,反正这次入京就会知道消息了。

陈操之又问:“三兄途经吴郡时,可曾听说陆使君之子病情如何了?”

陈尚道:“听说是卧病不起了,我因急着赶回钱唐,未去探望。”

陈操之道:“陆使君与我有知遇之恩,按理我应前去探望陆公子,只是母亲需要照顾,我不能前往,我等下写一封信,请三兄到吴郡时呈给陆使君。”

陈尚从九曜山下来,待陈操之写了信,就将那卷《明圣湖论玄三篇》一起收入行囊,便去南楼向母亲和幼弟告辞,再赴建康,这是他今年五月以来第三次去建康了。

八月底来震的妻子黄氏分娩,和来圭的妻子一样也生了一个儿子,来福这一脉真是人丁旺,来福生的都是儿子,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孙子,儿子媳妇都是年轻体健,还有得生呢。

陈母李氏见到胖胖的小男婴,好不羡慕,心里想着若是丑儿把陆小娘子娶过门,也生出这样壮实的男婴,那可有多好!

寒秋九月到来了,陈母李氏身体一直不见好,常常夜咳,无法平卧,总是半靠半坐在床上,白日里却又还好,也不咳嗽。

九月初五午时,陈操之正陪母亲用午餐,听得楼下牛车声响,似有好几辆牛车到来,便对母亲道:“娘,我去看看,应该是有客人来了。”刚走到楼廊上,就听楼下有人嚷道:“子重,子重,顾恺之来访。”

陈操之俯身一看,就见一个着白绢衫、戴紫纶巾的俊拔不凡的少年郎正仰头四望,这少年郎身高近七尺,眉毛与眼睛离得很开,似乎对看到每一件事都无比惊奇、充满了兴趣——

“长康!”陈操之叫道,喜上眉梢,朝院下挥手,回头对母亲道:“娘,儿的好友来了,我去迎他们上来。”

陈操之飞奔下楼,只见院中停着六辆牛车,有十几个人,顾恺之大步过来,朝陈操之略一施礼,便拉住陈操之的手仔细打量,说道:“子重兄,去年腊月一别,你似乎更俊美了,这江左第一美男子非你莫属,人道王献之第一,我以为王献之不如你,王献之过于苍白秀美。”

陈操之笑道:“有三绝顾虎头在,我何敢称第一。”

顾恺之道奇道:“三绝?哪三绝,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顾恺之人称“画绝”、“痴绝”、“才绝”,现在应该还没这说法,陈操之道:“自然是绘画、吟诗和容止三绝了。”

陈操之一边与顾恺之寒暄,一边朝其他来客看去,跟在顾恺之身后走来的是身高体壮、人物轩昂的刘尚值,随后是相貌不俗的丁春秋,而立在牛车边微笑着望着他的那个额广鼻挺、眉长目秀、气质端凝的少年正是徐邈徐仙民。

“仙民。”陈操之拉着顾恺之走过去,不待徐邈作揖,便拉起他的手,说道:“我等挚交,不必拘于俗礼,来个握手礼吧,尚值、春秋,一起来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