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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18)

皇帝司马丕见卢竦走了,看了看陈操之,摇头道:“陈操之不会炼丹,卢竦更是浪得虚名,实在让朕失望。”起身道:“朕神思昏倦,要回中斋歇息去。”

堂上众人赶紧起身恭送御驾,皇帝司马丕独向皇叔祖司马昱施了一礼,带了几个内侍便走了。

司马昱、司马奕面面相觑,卢竦施法真如一场闹剧,青铜鼎里的油醋还在沸腾着,满堂油烟,司马昱赶紧命人撤去炭火,将青铜鼎抬走。

琅琊王司马奕觉得失了颜面,匆匆告辞而去。

会稽王司马昱对皇帝司马丕不理朝政专求长生不老仙丹颇感无奈,摇了摇头,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对陈操之道:“操之随本王一道出宫吧?”

陈操之应道:“大王请。”与张凭、王彪之一道跟在司马昱身后出了东堂,却听身后有人唤道:“钱唐陈公子,请稍待。”

陈操之止步回首,却见侍中高崧快步上前,拱手道:“高某有话要与陈公子细谈。”

司马昱笑问:“高侍中也要与操之辩难吗?”

高崧摇头道:“非也,崧有事要向陈公子请教,边走边谈吧。”

高崧耿直孤僻,崇尚儒学,对正始玄风颇为不满,对清谈名流每多讥笑,三年前谢安应桓温之聘赴西府任职,建康名流在新亭为谢安送行,高崧便嘲讽道:“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意思是说谢安现在出山了,对天下苍生也无甚裨益,无非虚名浮夸而已,谢安当时只是笑笑,并不反驳。

对陈操之来说,他是知道谢安乃东晋一朝挽狂澜于既倒的第一等人物,而这个高崧对清谈名士一概排斥明显矫枉过正,真不知道高崧是怎么升迁到侍中高位的,他陈操也是以玄学扬名的,高崧莫非要嘲弄他一番?

司马昱便与王彪之、张凭先行,陈操之与高崧落在后面,陈操之拱手道:“高侍中有何见教?”

高崧侧头打量着这个号称王弼再世、卫玠复生的少年郎,微微一笑,问:“陈公子与那卢竦有旧怨?”

陈操之一听高崧此言,便猜知方才在太极殿东堂高崧可能看出他动了那个青瓷钵,因而起了疑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虽然有些混乱,但有心人还是能发现其中隐秘,便道:“操之今日是第二次见到卢祭酒,上次相见是五日前在桓郡公与新安郡主的婚礼上,寒暄数语而已,何来旧怨?”

高崧直言道:“卢竦法术失灵,是否与陈公子调换了他的青瓷钵有关?”

陈操之笑道:“高侍中真是目光如炬,操之佩服,既然高侍中看到了,操之也不相瞒,操之对卢祭酒并无仇怨,却对其以左道之术惑弄君主颇为愤慨,操之以为,儒术仁政方是治国正道,这等心怀叵测的方士应拒之宫门外。”

高崧听说陈操之主张仁政儒术,大为赞赏,却道:“如此说那卢竦油鼎烫伤,并非地官降罪,而是陈公子施以的惩罚,敢问陈公子是如何破其妖术的?”

陈操之不想与初次见面的高崧推心置腹,很多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不必事事向人说明,不然徒惹麻烦,便道:“操之对卢竦所谓潜行不窒、蹈火不热是不大相信的,那是庄子所标榜的至人境界,卢竦至人乎?何营营苟苟如此!”

高崧叹道:“是也,陈公子识见不凡。”

陈操之又道:“我见那卢竦命内侍取十斤青油来,不直接注入青铜鼎却要先注入五个青瓷钵,岂不是多此一举,而那五个青瓷钵明显不止盛十斤油,定然另有物事,而且卢竦弟子对那五个青瓷钵摆放秩序似颇讲究,我一时少年心性,便故意调换其秩序,实未想到会出现后来的结果,究竟是何道理我亦不明,总之卢竦并非仙术,而是骗术。”

高崧不信陈操之此举是因为少年心性,目视陈操之,陈操之神清目澈,微笑相对,高崧道:“陈公子此举为皇上摒弃了一个妖人佞臣,可谓有功于社稷。”

陈操之道:“操之何敢居功,卢竦既去,此事还望高侍中秘而不言。”

高崧点头道:“陈公子放心,高某不会对他人说起此事,不然的话高某也就不会避回会稽王而单独与你说此事了。”

陈操之与高崧在宫门外乾河畔拱手作别,乘上牛车、带着冉盛回顾府。

高崧立在河边细柳下,望着远去的牛车,心道:“这个陈操之弱冠之年就有如此心计,不动声色让卢竦身败名裂,内敛深沉,难测其心,不过陈操之言儒术仁政,实为同道——”

……

陈操之回到顾府,就见板栗已在顾府门房等候多时了,却是陆夫人得知皇帝召见陈操之,未知吉凶,故遣板栗来问讯。

陈操之略略说了召见之事,板栗听说卢竦作法失灵被逐,吃惊道:“有这等事!这么说这个卢道首并无什么仙术,那六郎君——就是陆禽陆郎君还怂恿我家夫人拜那卢祭酒为师呢,说卢道首祈福消灾、问病求子,无不应验,我家夫人信以为真,正准备明日去直渎山道馆求子求福呢——”

陈操之眉毛一挑,心道:“好险,若陆夫人拜卢悚为师,那我与葳蕤就有更多波折了,而且这个卢竦宣讲的《老子想尔注》就是男女合气术,这种男女合气修炼往往造成群体性淫乱,陆夫人若陷入其中,被污了清白,那真是悲剧。”说道:“板栗,代我禀知陆夫人,直渎山道馆去不得,卢竦乃是妖人,被皇帝斥退,京中已无其立足之地,不日将蹿回徐州。”命小婵取两百钱赏给板栗。

板栗回陆府向陆夫人一一转告陈操之所言,陆夫人张文纨诧异道:“还有这等事,卢道首竟是妖人。”

正好陆禽来问三叔母明日去直渎山道馆之事,陆夫人便说了卢竦在宫中作法失灵被斥退之事,陆禽不信,质问板栗哪里听来的谣言?板栗不说是陈操之所言,只说是在外边听到的传闻。

陆禽指着板栗怒冲冲道:“你这奴才,听到一些谣言就来搬弄是非、污蔑卢道首,我即去直渎山问个究竟,待我回来奏明叔父打断你的腿!”

陆禽这一去,此后几日没敢在叔父陆纳府中露面,因为他去直渎山看到的是卢竦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草药味刺鼻,卢竦从徐州带来的门徒正收拾行装,准备侍奉卢竦回徐州养伤。

第二十六章 尺牍和壁画

清明将近,细雨纷纷,陈操之在西厢房北窗下抄录《弈理十三篇》,谢道韫昨日上午将这卷书送还,当时陈操之被召入宫,谢道韫将书卷交给陈尚便回去了,另有一篇她近日撰写的《逍遥论》,一并请陈尚转交陈操之。

昨日午时陈操之回到顾府,刚餐毕,范宁来访,于案头看到《弈理十三篇》,大喜,要借回去连夜抄写,他后日要回吴县,正好带回去呈给父亲范汪一览。

陈操之道:“我这次不能随武子兄一道去拜见范世伯,这卷《弈理十三篇》就由我再抄录一份转呈范世伯,以示敬意。”

范宁知道已抄好的这卷《弈理十三篇》是陈操之答应要送给护军将军江思玄的,点头道:“好,明日傍晚我来取。”

窗外春雨绵绵,窗内静谧温馨,小婵将一盏清茶轻轻搁在花梨木小案上,茶香袅袅升腾、消散——

陈操之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向一边侍坐的小婵微微一笑,又专心落笔抄写,陈操之很喜欢这种书写的感觉,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那细柔的笔端在洁润的纸张上点画撇捺,好似应节而舞,有一种美妙的韵律,这应该就是从劳动上升为艺术创造了吧。

写完最后一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陈操之搁下笔,揉了揉手指头,说道:“大功告成。”

小婵便放将手中的针线女红放回竹箧里,来帮助陈操之将这二十多页写满绳头小楷的左伯纸装订成册,又去清洗笔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