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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19)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明日与我去瓦官寺,长老竺法汰已派人来请,商议何日开始作壁画?”

陈操之道:“好,那就明日去,长康下午陪我去见江护军,我将这册《弈理十三篇》送上。”

午后,陈操之与顾恺之去护军将军江思玄府上拜访,江思玄不在府中,其子江凯代父应客,陈、顾二人小坐片刻便告辞回顾府。

陈尚也刚好从司徒府回来,喜形于色道:“十六弟,司徒府长史与左民尚书部、祠部官员已经议决,自隆和元年三月初一始,钱唐明圣湖归我陈氏所有,会稽王赏赐的二十荫户由我陈氏自定,报籍备案便可,十六弟的二品官人免状尚未下达,那也是早晚的事。”

已致仕的散骑常侍全礼派管事来告知陈操之,他将于三日后启程回钱唐,陈尚、陈操之兄弟若有家书、物事要捎带,请早早备好。

陈操之与陈尚兄弟二人商议了一下,陈尚在司徒府任典书丞,以后也难得回钱唐,按理说应该把妻儿接到建康团聚,只是陈氏在建康尚无安身之处,寄居顾府终非久长之计,陈尚决定暂不接妻儿来建康,待明年在建康置一处房产再接来团聚不迟。

陈尚又写了一封长信,建议父亲陈咸将这二十荫户全部用于招募匠役百工,不必限于本县,只要手艺精湛,外县流民皆可入家籍成为陈氏荫户,陈尚在信中又请父亲陈咸与六叔父商议一下,派可靠之人携带金钱入京,年初他兄弟二人带来的两斤黄金兑换成二十万钱,仅会稽王嫁女的贺仪就花费了七万五千钱,眼看就要囊中羞涩——

东晋官吏,朝廷颁发的俸禄微薄,全靠家族支持,大家族要有族人为官维护其家族利益,不然的话田产钱帛再多也是供人敲剥,所以说寒门贫户根本无力支持子弟为官,做做小吏尚可。

这日傍晚,陈操之带着小婵冒雨去秦淮河南岸集市为嫂子丁幼微和宗之、润儿购买礼物,丁幼微和润儿是同一天生日的,四月十一,而宗之是六月十八,全常侍二月底启程,三月底、四月初应能回到钱唐,正好可以为嫂子和润儿送上生日礼物,今年是嫂子三十岁、润儿十岁的大生日,可惜陈操之不能亲为嫂子和润儿祝寿。

昔日王濛入集市买帽,帽店当胪妇人悦其貌,赠以新帽,而不收其值,今日陈操之购物,虽是雨天,依然观者如堵,所购之物大都是半买半送,回到顾府小婵清算,花了五千钱买到了价值万钱的各种礼物,小婵眉花眼笑道:“以后要购物就请小郎君陪我去。”

陈操之失笑道:“可一不可再,多去几次,必遭大白眼和臭鸡子。”

冉盛在一旁听得哈哈大笑。

当夜范宁来顾府取了《弈理十三篇》离开后,陈操之在灯下给嫂子、宗之、润儿写了三封信,给宗之、润儿的信是介绍来京途中的经历和建康风物以及一些趣事,给嫂子丁幼微的信则写得很长,详细说了中正考核和陆葳蕤之事,以及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陈操之写信时,冉盛坐在一边看,说道:“小郎君,我也想给荆叔写封信。”

陈操之道:“好,自取纸笔,坐在我边上写。”

冉盛力逾千钧地提着笔,好半天没敢落笔,额头汗都出来了。

小婵窃笑,说道:“小盛,还是求小郎君代笔吧。”

陈操之头也不抬地道:“自己写!荆叔让你跟着我,不就是想让你读书习字吗,荆叔看到你能提笔写信给他,必喜笑颜开。”

冉盛应了声:“是。”又想了好久,就在小婵以为他可能写不了的时候,冉盛突然就落笔写了起来,一笔一划,是汉隶《曹全碑》体,以前在钱唐,冉盛经常和宗之、润儿一起习字,冉盛不学宗之的《张迁碑》,却学润儿的《曹全碑》,《曹全碑》字体娟秀清丽,本是适宜女子学习的书体,冉盛写来自然全无嫣然风致,笔力霸悍,常把润儿逗得格格直笑。

陈操之给嫂子丁幼微的长信尚未写好,冉盛给荆奴的信就写好了,只有寥寥三行,小婵探头过去念道:“荆叔安否?我在建康甚安,别无他事,惟念荆叔伤臂雨天还作痛否?荆叔不识字,且让润儿小娘子念给你听。”

冉盛赧然道:“写不出来了,就写这些了。”

陈操之侧头一看,笑道:“小盛写得不错,很有晋人尺牍的简约淡远、情感内蕴的风致,而且没有错字,笔画也没丢,润儿看到了也必夸赞你。”

冉盛得了夸奖,大乐,对着自己生平写的第一封书帖看来看去,越看越妙——

……

二月二十三日辰时,陈操之与顾恺之同去瓦官寺拜见竺法汰。

瓦官寺在建康城清溪门外,沙门慧力启乞建寺,初只有一堂一塔而已,竺法汰渡江南来,住裼瓦官寺,开讲《放光般若经》,始得俗众信奉,拓建庙宇、修立众业,瓦官寺由此成为江左四大名刹之首。

竺法汰与支道林不同,支道林是披着袈裟的名士,竺法汰是自幼出家的佛教徒,少与“漆道人”释道安一道师事西域高僧佛图澄,佛图澄圆寂后,竺法汰以释道安为师,释道安在襄阳,遣竺法汰往江东弘扬佛法,竺法汰是般若学六家七宗“本无异宗”的代表人物,主张“心会之学”,颇近后世禅宗,竺法汰精于论辩,曾在荆州与竺道桓辩论一日一夜,折服竺道桓,获桓温礼敬,遂遣人送竺法汰于建康。

竺法汰见陈操之前来,大为欢喜,领着陈操之、顾恺之二人去新建的大雄宝殿参拜,指着东西两壁道:“此专候顾檀越、陈檀越画壁。”

顾恺之道:“我在东壁画维摩诘像,子重在西壁画八部天龙像,且看谁先画成,如何?”

陈操之道:“我实未作过壁画,这次要向长康边学边画。”

顾恺之道:“我亦是第一次在壁上作画,五年前卫师在晋陵佛寺画‘愣严七佛图’,画了三个多月,我是始终观摩,颇有心得,待作画时我一一说与子重知晓。”

陈操之问:“依长康看,我这八部天龙像大约需要几日可画成?”

顾恺之想了想,说道:“子重作画颇速,每日画两到三个时辰,大约三十日可成,定能赶上四月初八佛诞庆典。”

陈操之道:“好,我就一边师法长康,一边作画。”

顾恺之兴致上来了,说道:“子重,我二人就今日开始作画吧。”

陈操之道:“好,我先观摩。”

长老竺法汰当即召集阖寺僧众,在大殿齐诵《大孔雀王神咒经》、《放光般若经》、《光赞般若经》,然后顾恺之开始作画。

东壁高约两丈、宽五丈,要在这么大的位置作画难度可想而知,顾恺之早几日便请竺法汰特别制作了两架木梯,在木梯上可坐可立,方便在壁上作画。

为画好这维摩诘壁画,顾恺之早先画了两幅纸本维摩诘像,两幅画一小一大,好对比图像放大后画法的异同,这时一边传授经验给陈操之,一边用秃笔开始在壁上勾勒轮廓——

顾恺之作画,陈操之观摩,直至傍晚二人才离开瓦官寺回城,次日一早二人再赴瓦官寺,陈操之也开始作画了,从八部众之首帝释天开始画起,亦是先勾勒轮廓,用卫协所授的蛛网白描法,这一画起来就是一整日,堪堪勾勒出帝释天的头颅及上半身,画成后,这帝释天将有两丈高。

傍晚回城,陈操之对竺法汰道:“长老,操之明日有俗务在身,要隔日才能来作画。”

竺法汰合什道:“好说好说,两位檀越作画极是辛苦,以后逢双日来作画,单日歇息吧。”

顾恺之道:“这样也好,我与子重今日足足画了四个时辰,都已腰酸背痛,这样隔日作画,到三月底也能画成。”

壁画未成,竺法汰不欲使外人见到,便张布幔遮掩,待全部画成,佛诞庆典时再向信众开示,必能起到警醒愚顽、弘扬佛法之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