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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21)

拟好的诏书自有王彪之呈辅政大司徒司马昱签署,然后加盖国玺,明日由高崧前往姑孰诏谕桓温。

谢万献策得到了众官的称许,心下颇为得意,他已很久没有参与朝政了,今日始有身在朝中的感觉。

回到乌衣巷谢宅,谢万让人把儿子谢韶、侄子谢朗、谢琰、以及另外几个年龄尚幼的子侄尽数召集到堂前,说了桓温迁都之事,考校子侄们有何应对之策?鼓励子侄不要怕说错话,畅所欲言——

这是谢安在东山隐居时教育幼弟和子侄辈的方法,常举时局难题让子弟代为出谋划策,预测各种对策和结果,然后与实际进展相印证,从中可知高下得失,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谢氏子弟足不出户知天下大事、以及对时局的敏锐判断力——

谢安现为吴兴太守,教育子侄的重任就由谢万承担了。

谢朗、谢琰、谢韶三人都表示反对迁都,但对如何应对桓温则束手无策,七嘴八舌,俱不合谢万之意,说道:“阿遏若在此,当不至于如此无谋。”想了想,让仆妇去把谢道韫唤来。

谢道韫正在研读她手抄的《弈理十三篇》,心里想着何时再与陈操之手谈一局?听到四叔父见召,便带了柳絮、因风二婢来到前院,见谢朗诸人济济一堂,就知道四叔父又在考校他们了,上前向四叔父谢万施礼,也与谢朗站到了一起,等候问难。

以前谢安每次召集子侄考校问难,都要让谢道韫参加,谢道韫自幼就是与兄弟辈竞争中长大的,谢道韫好辩、好胜的性格就是这样逐步形成的,而且在谢氏年轻一辈中,她的才辩和识见无人能及,料事多中,即便弟弟谢玄也稍逊她一筹,所以谢道韫的高傲、不肯居于人后的性子也就自然而然——

谢万又把桓温迁都之事说了一遍,问阿元有何应对之策?

桓温迁都之议在建康城中已传得沸沸扬扬,谢道韫那日随四叔父去司徒府旁听陈操之辩难就已听说了此事,因为一向养成的习惯,谢道韫不待四叔父询问,已经仔细考虑了朝廷与桓温之间可能有的各种对策,这时应声答道:“桓大司马虚张声势尔,实无力迁都。”

谢万麈尾一拂,徐徐问:“何以见得?”

谢道韫道:“燕将吕护攻洛阳甚急,河南太守戴施退居宛城,桓大司马方遣庾希、邓遐舟师三千救洛阳,洛阳能不能保尚不可知,却议迁都,岂不是虚张声势!”

谢万目露嘉许之意,点点头,又问:“以阿元之见,朝廷当如何回复桓温?”

谢道韫道:“升平三年,桓大司马从荆州移镇姑孰,姑孰距建康不足三百里,舟师顺江而下,一日可到,朝廷不无忧惧,所以虽明知迁都不妥,亦不便驳之,当此之际,莫若从之,但要声明务必廓清河、洛,方可迁都。”

谢万赞道:“阿元此议与朝中诸臣不谋而合!再问一句,若桓温真能匡复中原、廓清河洛,则迁都否?”

谢道韫秀眉微蹙,思索片刻,说道:“桓温无能为也,江左未宁,北伐无力,桓温亦不愿与苻氏、慕容氏硬拼,迁都之议必寝。”

谢万默思良久,觉得侄女谢道韫对时局比他看得还清楚,识见高超少有人能及,不禁叹道:“阿元,你若是男儿岂不是好!我谢家芝兰玉树,必光耀天下。”

谢道韫莞尔微笑,心里却想:“四叔父重男轻女,总认为女孩儿是要嫁人的,是外姓人。”

谢万又道:“时下建康风议,把陈操之与我家阿遏并举,把王献之与顾恺之并举,此四人并称江左四秀,阿元以为那陈操之与阿遏相比,谁更超拔一些?”

谢道蕴道:“品评人物是四叔父之长,侄女何敢妄议。”

谢万哈哈大笑,说道:“陈操之风评之佳,似乎更胜阿遏,就连侍中高茂琰都夸赞陈操之,前几日陈操之去东安寺见支公,更得支公赞赏,此为逸少公所亲见,陈操之还与王献之在东安寺壁题字较量书法,据逸少公言,陈操之的左右手书法俱有新意,颖悟更胜王献之,改日有暇,我要去东安寺看看那壁上的大字。”

谢道韫忙道:“叔父带侄女一块去吧。”

谢万道:“东安寺远,瓦官寺近,去瓦官寺吧。”

谢道韫愕然。

谢韶道:“父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谢万大笑,说道:“瓦官寺长老竺法汰请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阿元若是想去看,明日就和你三叔母一起去瓦官寺随喜,顺便看看陈、顾二人画技比你如何?”

谢道韫暗暗欢喜,应道:“好,明日侄女便陪三叔母一道去。”

谢道韫当即去见三叔母刘澹,说了四叔父要她去瓦官寺观摩壁画之事,谢安夫人刘澹微笑道:“元子你自去吧,扮你的祝英台去。”见谢道韫微露忸怩之态,又道:“要不就现在这模样去,美极了。”

谢道韫道:“若我独自去,那还是男装,不然多有不便,叔母真的不去吗?”

谢夫人刘澹道:“也罢,明日我陪你去,你不许扮男子。”

谢道韫笑应道:“是。”心里想:“我还从未女装与子重相见呢,有些难为情啊。”

……

二月二十六日辰时初刻,横塘陆府的三辆牛车驶出辕门,有七、八个婢仆相随,牛车上坐的是陆夫人张文纨和陆小娘子陆葳蕤,因为瓦官寺就在清溪门外,是以陆夫人也是轻车简从。

陆夫人听陆禽说直渎山道馆卢道首求子祈福、无有不验,原本是抱了很大期望的,不料随即得知卢竦是骗子,并无道术,已狼狈回徐州,这让陆夫人大失所望,陆夫人现在对自己不育之事日夜忧心,暗悔早些年没太在意,现在都已经三十五岁了,只怕悔之晚矣。

魏晋之际,疫病流行,人寿短促,所以陆夫人三十五岁就觉得已苍老,深切体会到无后之悲哀,这几日她心绪不佳,本不想走动,但不忍怫葳蕤的心意,而且看到陈操之与葳蕤甜蜜的样子,她也觉得会快活一些,再说了,她与葳蕤都喜绘画,亲眼目睹陈操之、顾恺之壁画佛像,是很乐意的事。

来至瓦官寺前,陆夫人与陆葳蕤下了车,进到佛寺,见大雄宝殿大门紧闭,心知陈操之就在里面作画,便让板栗去交涉。

板栗对竺法汰的大弟子昙壹说明这是陆府女眷,要上大雄宝殿礼拜佛祖。

昙壹合什道:“好教陆府女善信得知,大雄宝殿正在壁画佛像,要等四月初八佛诞日才对信众开放,请女善信去其他佛殿随喜。”

板栗几次三番恳求,昙壹就是不允,板栗走回来气忿忿地对陆夫人道:“夫人,这瓦官寺的和尚着实势利,定是看我们今日没有布施香火钱,就摆出这幅嘴脸!若是布施个五万、十万钱,包管殿门大开!”

陆夫人责备道:“板栗,不得在佛门出此不敬之语!”侧头看着陆葳蕤,笑道:“今日是忘了带香火钱来,怎么办,不得其门而入了!”

陆葳蕤指着寺院东墙说道:“娘亲你看,冉盛在那边。”

陆夫人转头看去,却见虎背熊腰的冉盛正双手较劲,把一个巨大的石臼搬了起来,这长方形石臼由褐色的麻石刻凿而成,至少三、四百斤重,冉盛搬起来走了两步,“砰”地放下,地面一震,石臼底部微陷地表——

冉盛大手一摊,对边上一个年青僧人道:“昙贰师兄输了吧,赶紧洗牛车去,哈哈。”

原来冉盛与竺法汰的二弟子昙贰打赌,冉盛要是能搬动这个大石臼,昙贰就为冉盛清洗牛车。

短锄唤道:“小盛——”

冉盛朝这边一看,大步过来向陆夫人和陆葳蕤见礼。

短锄指着那紧闭的大殿高门道:“小盛,陈郎君是不是在殿内作画?那和尚不让我家夫人和小娘子进去——”

冉盛一看,昙壹已经走了,便对打赌输了准备洗牛车的昙贰道:“昙贰师兄,这位夫人是我家小郎君的长辈,要上殿观看我家小郎君作画,行个方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