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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11)

陈操之命山阴县狱门亭长将张伦及二十二名为首闹事的民户监禁起来,一一查明这些民户的姓名,现在或原在的宗主是谁?

午后,陆俶急召贺铸商议,埋怨贺铸布置不周。贺铸也没料到陈操之能这样干净利落地处置此事,恼怒道:“陈操之这是下马威啊,是冲着我贺氏、陆氏来的!”

陆俶恨恨道:“可恨戴述相助陈操之,我方才请他下令释放张伦,戴述不允,只说会代我向陈操之说情——嘿嘿,我陆氏到了要向陈操之求情的地步了吗!”

贺铸道:“子善兄,陈操之有戴述相助,孔怀、谢沈又明言支持土断,会稽士族不能齐心协力,这样下去很不妙,我们应立即写信给身居要职的宗族长辈,联名弹劾陈操之。”

陆俶道:“当年虞氏族人状告山遐,理由是山遐辄造县舍,今欲陷陈操之,当以何名?”

贺铸想了想,说道:“陈操之沽名钓誉,自谓人品高洁,又有纯孝之名,而且为官不久,无从寻其隙,我欲即日遣心腹家人数名赴钱唐打探陈氏宗族可有何过失,钱唐陈氏这两年田产急剧扩张,据传钱唐很多自耕农都把田地廉价卖给陈氏,而甘为陈氏佃户,我想这其中巧取豪夺之事应是难免,揪住一件,便可控告陈操之以土断之名为家族谋私利、侵夺他人田产,我三吴大族造成声势,不容会稽王不严惩陈操之。”

陆俶点头道:“此计甚妙,只可惜钱唐县令冯梦熊与陈氏交好,不能为我所用,不然的话,此事更易施行。”

贺铸道:“钱唐县又不只是冯梦熊一个官吏,陈操之斗垮了褚氏,暗地里为褚氏抱不平的官吏定然会有,我会派得力的人手前去的。”

陆俶道:“除张伦外,陈操之今日拘捕了二十余人,那些人都是贺氏庄园的吗?”

贺铸道:“我已问过庄园管事,被拘者约一半是我贺氏庄园的庄户,另有些人是其他家族被搜检出的隐户,担心成了兵户,是以比较心切——子善兄应关照山阴廷掾、狱门亭长,勿严刑逼供,以免说出是我陆氏、贺氏背后主使的。”

陆俶点头道:“我已和廷掾、狱门亭长说过,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以陈操之的狡诈,他定然知道此事是有人主使的,道方以为陈操之会采取何种对策?”

贺铸冷笑道:“就算是知道那些庄客是我贺氏的又如何?不信陈操之能带着人去搜我贺氏庄园。”

陆俶一笑,陈操之带人搜检贺氏庄园显然是不可能的,忽想起一事,说道:“道方,郡上不日将下令严禁围湖造田,你可知此事?”

贺铸一听,勃然大怒:“这定是陈操之的计策,此人果然是我三吴士族之敌,土断也是因为他向桓温献策才推行的,令尊大陆尚书说得不错,桓温不仅要削我三吴士族的人力,亦要侵剥我南人的田产,土断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将是限制我三吴士族的庄园规模,陈操之为攀附桓温获取高位,不遗余力地为桓温出谋划策,桓温我们尚无力对抗,但区区陈操之还对付不了吗!”

陆俶道:“事不宜迟,道方速回庄园安排人手赴钱唐吧,定要让陈操之身败名裂。”

第三十章 寒雨温情

自九月初以来,从建康至会稽一直无雨,冬麦幼苗大多受旱,在山阴民众骚乱这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傍晚,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气温一下子寒冷了许多。

这天夜里,陈操之与谢道韫在郡驿夜谈,照例是陈操之到谢道韫的住处,小婵被柳絮、因风二婢留住在外间说话,内室只有陈操之与谢道韫独处,这样谢道韫可以不用变声说话——

未敷粉的谢道韫面容洁净,细长的眉毛纹丝不乱,细长的眼眸偶一顾盼,黑白分明,说话时梨涡浅现,言语机智,气质优雅动人。

“子重,为何不审讯职吏张伦和那二十多个闹事民众?是觉得即便审出幕后主使是陆氏、贺氏,以你我之力暂时也无法对付他们是吗?”

“是,我在等郗嘉宾的消息,郗嘉宾也知道吴郡、会稽是最难推行土断的,对抗激化不可取。但和风细雨肯定也收不到成效,郗嘉宾秉桓公之命将会严惩某高位者来立威,如此,士庶震慑,土断就会易行得多。”

谢道韫“哦”的一声,说道:“此事我却不知,子重是桓公心腹,我不是,幼度也不是。”

陈操之随口笑道:“你是我之心腹——”话说出口,觉得颇有不妥,双手合什,意示致歉。

谢道韫面皮羞热,横了陈操之一眼,说道:“待子重做了黑头公才可以这么说。”

陈操之道:“是我失言,英台兄不要揪住不放取笑嘛。”

谢道韫笑了笑,问:“桓公要拿谁来立威?陆氏?这很难吧。”

陈操之道:“大约是以司马宗室来立威,尚不知哪个王要倒霉——”

谢道韫失笑:“果然没有比皇家宗室更适合立威的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自来就是虚言,未想能施行于今日。”又叹道:“晋室衰微,莫此为甚。”因想起三叔父的叮嘱,三叔父不希望陈操之助桓温篡位,保持目前皇室、执政门阀、世家大族三足鼎立是最好的局面,谢道韫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与陈操之接触日久,感觉陈操之并非一意攀附桓温,陈操之有高贵的操守和宽广的胸怀、有未卜先知的洞见和悲天悯人的深情。她知道陈操之不需要她提醒什么,这男子心如明镜——

陈操之道:“此次土断若有成效,可缓解朝廷人力财力的困窘。”

谢道韫道:“今日民众骚乱暂时平息,陆俶辈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怕会有针对子重的阴谋。”

陈操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很想知道他们以何罪名构陷我?”

谢道韫道:“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但子重也不能坐待陆俶、贺铸辈非难,必须多方筹划——”

陈操之问:“英台兄有何良策?”

谢道韫道:“得道多助,子重莫要忘了会稽也是有郡国学的,国学博士便是虞氏家族的人。”

陈操之墨眉一扬,神采飞动,喜道:“英台兄是说我们可以借郡国学向学子们宣扬内圣外王之道,这些年轻学子不像其家族长辈那般只顾宗族利益,更易说服他们支持土断是不是?”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和这样的人交谈真是舒畅,谢道韫含笑道:“是也,子重有张仪、苏秦之辩,范武子更称你为海内新儒宗,明珠岂能暗投,正宜施展才华。”

陈操之笑道:“论舌辩,我不如英台兄,明日我为英台兄助谈,迎辩会稽才俊。”

谢道韫一笑:“岂敢,子重为正我为副。”

陈操之道:“英台兄一向不肯居于人后,对我倒是谦让。”

谢道韫道:“已入仕途,非复少年意气。”

陈操之目视谢道韫,谢道韫凝眸相对,二人对视片刻,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温情如春草般滋长——

冷雨敲窗,寒风低啸,二人不说话时,室内就显得极静,隐隐听得帘外小婵与柳絮、因风在低语。

陈操之见谢道韫那未曾敷粉的面颊慢慢泛起浅浅绯红,便起身道:“英台兄早点歇息吧,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陈操之回到他的房间,小婵跟进来问:“小郎君还要写字吗?”陈操之每夜入睡前总要抄一段书或写些什么,数年如一日。

陈操之道:“嗯,今天有点倦,只写两刻时吧。”

小婵取砚注水,陈操之自己磨墨,正欲提笔书写时,听得邻舍“淙淙”琴声穿风渡雨而来,是曲子《良宵引》,角羽俱起,宫征相应,清越动听——

琴声止歇,陈操之从书箧中寻出陆葳蕤给他的信,那《华山碑》隶书笔力精到,陈操之将那封信细细临摹一遍——

小婵在一边看着陈操之临摹,心道:“小郎君想陆小娘子了!幼微娘子应该到了华亭了吧,小郎君什么时候能迎娶陆小娘子呢?听说小郎君今日与陆小娘子的从兄陆俶又起了冲突,小郎君与陆小娘子真是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