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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12)

……

地方官学始于汉景帝末年,其后汉平帝颁布地方官学学制,设在郡国的官学称为“学”,设在县上的称为“校”,还有更下一级的庠和序,魏晋承汉制,于各郡县皆设官学,招收子弟入学,当然,这其中绝大部分是士庶大族子弟,会稽郡官学因当年会稽内史王羲之的大力支持,在卧龙山越王台下建学舍数十间,规模比吴郡的徐氏草堂大得多,有学子近百人,郡学博士虞约是原散骑常侍领著作郎虞预的从弟,虞预便是谢安要求陈操之到会稽后必须拜访的人。

卧龙山林木葱郁,当年勾践曾驻兵于此,山上还有文种墓,四尺宽的山径斜斜通向半山的会稽学堂。

昨夜久旱逢雨,但雨并不大,雨水全部渗入干燥的土地,表面只见淡淡湿痕,山路并不会泥泞难行。

辰时初,陈操之、谢道韫由郡五官掾陪同来到卧龙山,缘山径而上,隐隐听得书声琅琅飘下——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焉——”

陈操之侧头看着谢道韫,微笑道:“仿佛吴郡狮子山下光景,当时不觉得,现在方知求学时光最是珍贵。”

谢道韫只点了一下头,未答话,心道:“很多次在梦里重回徐氏草堂,与子重辩难、围棋,在桃林外徘徊——”

会稽学堂在卧龙山半山腰梯次而建,全木架构,宽敞简洁,分有学儒、学玄两大分部,贫学儒、贵学玄。

郡学博士虞约年过五十,须发斑白,端正严肃,平日不闻窗外事,只务教学,见两位土断使由郡五官掾陪同来到学堂,不知何事?

陈操之施礼道:“钱唐陈操之,久闻虞博士乃易学大家,特来请教。”

谢道韫亦见了礼。

陈操之儒玄双修,名动江左,虞约也曾闻名,未想到陈操之便是土断使,颇感惊讶,听说陈操之要向他请教易学,虞约这人比较迂腐,便道:“陈公子要请教哪一部分?是系词还是说卦?”

虞约身边有个长身玉面的青年男子冷笑道:“九叔,陈左监是要与九叔辩难啊。”

虞约“哦”的一声,笑道:“原来如此,欢迎欢迎。”

陈操之不知这青年男子是谁,虞约未介绍,那青年男子也不上前相见,正眼也不瞧陈操之和谢道韫,神态极为倨傲,比当年初到徐氏草堂的谢道韫、谢玄姊弟还冷傲三分。

学堂里的那些会稽士庶学子对陈操之耳熟能详,这几日议论的都是陈操之,对这个复核土断的陈操之印象不佳,这时听说陈操之要与虞博士辩难,这才想起陈操之是曾经以玄辩把庾希气得吐血、在司徒府通过了八州大中正考核的。陈操之是与谢玄、王献之齐名的年轻一辈的俊才,他们先前只记得陈操之是土断使,是来侵害他们会稽人利益的——

虞约见庭下聚集了很多学子,知道这些学子想旁听辩难,便对陈操之道:“陈公子,何妨去讲学大厅相与论易,也让诸学子便于学习。”

会稽郡学堂的讲学大厅极为宽敞,八根巨型木柱支撑,穹顶跨度大,可容百余人,陈操之、谢道韫和郡博士虞约坐于讲台上,那个冷傲的虞氏子弟跪坐在虞约身侧,约七十余名学子济济一堂,与徐氏草堂一样,这些学子同样分为士庶两派,泾渭分明,绝不混杂。

却听虞约说道:“陈公子、祝公子,老夫年老迟钝,辩难恐不利索,由舍侄与两位论易辩难吧。”

陈操之拱手问:“还未请教虞公子之名?”

那冷傲青年还了一揖,答道:“余姚虞啸父。”

陈操之与谢道韫对视一眼,陈操之心道:“原来此人便是虞啸父,安石公要我见的二虞之一,虞啸父与孔汪齐名,是会稽大族年轻子弟中的翘楚,恃才高傲,嗯,今日我与英台兄便要折服这个虞啸父。”便道:“虞公子,请——”

第三十一章 才识的魅力

余姚虞氏自东汉末年开始兴起,历数百年不衰,不仅三公九卿代有其人,而且余姚虞氏在经学、历算诸学术上都有极高成就,东吴孙权的重臣虞翻便是易学大家,其九卷《易注》集前代易学研究之大成,其余《老子》、《论语》、《国语》皆为时人所重,虞翻更通晓兵书,文武双全——

余姚虞氏在学术上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便是扳倒了山遐的虞喜,虞喜博学好古,朝廷多次征召,皆不就,钻研学问之外,唯喜招纳隐户、聚敛家财,曾被山遐下令缉捕,虞喜除了经学著作《毛诗释》、《孝经注》,以及天文学上著名的《安天论》,虞喜把周天与周岁区别了开来,名之曰“岁差”——

虞啸父家学渊源,自幼颖悟非凡,精研儒家经典之外,对玄学亦广为涉猎。年甫及冠,声名大振,与孔汪号称会稽双俊,去年东海王征其为王友,辞不就,高傲不群,闻知孔汪娶陆氏女不成,却与情敌陈操之订交,且盛赞陈操之,虞啸父便心怀不忿,早想见识见识陈操之,在儒玄上折服陈操之,为会稽世家子弟争颜面,这次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虞啸父得知消息便从余姚赶来,郡学博士虞约是他远房叔父,虞啸父便在虞约处驻留,准备请郡丞陆俶安排,让他与陈操之辩难一场,未想陈操之今日便来到卧龙山郡学,明言要与其叔父虞约辩难,陈操之这是欺会稽无人啊,虞啸父心里冷笑道:“今日定要辩得陈操之哑口无言,陈操之来此自然是想借辩难来赢得会稽学子的礼敬,为其复核土断制造声势,我九叔年老,才思难免滞涩。辩不过陈操之是很有可能的,但陈操之没有想到我虞啸父会在这里,这下子他失算了,看我如何让他如意算盘落空——陈操之辩难失利,声望大跌,他在会稽土断自然也就难以推行下去,我也算是为会稽除了一害。”

虞啸父挺腰跪坐,目视陈操之,徐徐道:“请陈左监出题。”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道韫,心道:“我与英台兄联手,即便王弼、何晏复生,又有何惧!”

谢道韫报以微笑,她明白陈操之的心思,她也有这种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又想,这岂非珠联璧合?

陈操之朗声道:“在下与这位祝榭祝英台兄曾一道求学于吴郡徐博士,今日我二人要与在座会稽青年才俊一道切磋经史疑难,不仅虞兄,诸位皆可向我二人问难——先请长者出题。”说罢,朝白发萧然的虞博士一躬身,优雅从容。

陈操之此言一出,讲学大厅顿时“嗡嗡”声一片,在座的会稽士庶子弟敬佩者有之、含怒者有之、惊诧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虞啸父连连冷笑,心道:“陈操之果然狂妄,与这个祝英台两个人要舌战我会稽学子,他二人出于吴郡徐藻博士门下,徐藻是北人,这等同于北人与我南人学识的较量啊。”

会稽郡学博士虞约道:“好,老夫先出一题——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今人务为玄虚,礼教废弛,更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辈,夫子岂知后世有今日哉!两位对此有可高论?”

虞约与其从兄虞预一样憎厌玄虚,对今世礼崩乐坏深为痛心,故有此问。

陈操之示意谢道韫先答,谢道韫便用她那独特的洛阳正音说道:“离形去知,冥灭是非,不为物役,任运自然,此庄子逍遥游也,正始玄风亦是感生之困境以求自脱耳,至于沉溺于酒色、放浪于形骸,裸体、驴鸣、夜饮、服散,此流弊也,岂玄学之罪哉。”

谢道韫对正始玄学是持肯定态度的,并不因虞约憎厌玄学而曲意奉迎,她叔父谢安可是叮嘱过她与陈操之不可在虞预面前谈玄,然而一旦辩起来,谢道韫就不顾及那么多了,畅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