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品寒士(314)

贺铸点点头,却又道:“桓温势大,有不臣之心,他既敢将彭城王问罪,焉知不会对我三吴大族予以打击?”

陆俶道:“全面打击谅桓温亦不敢,就怕我三吴士族不能齐心协力,被桓温逐个击破。”

贺铸道:“吴郡的顾氏、张氏,吴兴的沈氏,会稽的孔氏、谢氏,这些大族已屈服于桓温的淫威,我江东士族几去其半。”

陆俶道:“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父书信再决定如何行事。”

贺铸道:“可我昨日已遣人去了钱唐。”

陆俶道:“这事不宜迟,拿住陈操之的把柄让其坐罪免官,还有何人敢再来会稽复核土断?对付陈操之是当务之急。”

贺铸点头,想起一事,说道:“子善兄,我方才遇到虞啸父,虞啸父说陈操之将去拜访其叔父虞预,陈操之是四处游说啊。”忽然想到陈操之、祝英台魏氏、谢氏、孔氏都拜访到了,现在又要远赴余姚拜访虞预,独把他贺氏漏了,这是明显藐视他贺氏啊,一念及此,贺铸是既愤怒又焦虑。

陆俶道:“虞氏一向最看重宗族利益,陈操之定要碰壁的,不过我还是修书一封,先期派人去见叔宁公,说明我三吴士族面临的危机、不齐心协力的后果。”

……

就在山阴县士庶震惊于桓温问罪彭城王之铁腕,以为陈操之也将采取严厉措施,不料陈、祝两位土断使却悠然东行去余姚了。

虞啸父同行,虽然昨日虞啸父领教了陈操之的才学,但心里总是不甚服气的,以才服人和以武服人一样,都不如以德服人。

一行人于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启程,谢道韫又骑上了她的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辔而行,虞啸父亦能骑马,但未与陈、谢二人靠得太近,相比陈操之来说,虞啸父对这个牙尖口利的祝英台更无好感,好在次日午前到达上虞县东关镇时,这个祝英台便分道去东山谢氏庄园了,虞啸父这才得知这祝英台是陈郡谢氏远亲,心里暗暗奇怪,上虞祝氏何时又与陈郡谢氏联过姻?

谢道韫带着仆从和八名谢氏部曲自去东山,陈操之、冉盛随虞啸父去余姚,于二十七日午前到达四明山下的余姚虞氏大庄园。

余姚据说是舜帝后裔所封之地,舜帝姓姚,故名余姚,秦时始建县,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为会稽大县,虞氏自东汉年间南迁至会稽,经营数百年,现有庄园十余处,良田三千顷,僮仆、佃客、雇工近万人,四明山下的这处庄园规模最大,连山带湖,几近千顷。

陈操之前世曾来余姚旅游过,四明山、四明湖,都是风景殊胜之地,四明山流泉飞瀑最为有名,经年不枯,银珠飞溅,数里之内雾气腾腾,碧潭倒影,云萝半壁,让前世的陈操之流连忘返——

虞啸父见陈操之远望飞瀑,便道:“陈兄来得巧,四明山飞瀑前些日子因久旱不雨都已断流,今又银流飞舞矣。”

陈操之道:“我观天象,三吴或有大旱。”

虞啸父奇道:“陈兄亦知天文历法?”

这两日同行,虞啸父与陈操之一路证经辩史、谈文论艺,对陈操之的博学多才暗暗佩服,而且陈操之在言语间流露的广阔胸怀和博雅气质也让虞啸父大为倾倒,心道:“难怪孔德泽会尽弃前嫌与之为友,此人的确是德才兼备的贤才。”

陈操之道:“我对仲宁公的《安天论》、‘岁差说’甚为佩服。”

虞啸父喜道:“我七叔父亦精天文历法,陈兄可与我七叔父畅谈了。”心道:“据传陈操之与魏思恩谈佛,深得魏思恩赞赏,现在到了余姚,却又要与我七叔父谈天文历法,是投其所好吧?无论佛典还是天文历算,都是专门的精深学问,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登堂窥奥的,陈操之能投魏思恩还有我七叔父之所好,足见其鸿才。”

虞预结庐四明湖畔,离群索居,专心著书,昨日接会稽郡丞陆俶来信,说土断使陈操之将会来游说于他,陆俶在信中对陈操之颇多诋毁,说陈操之专务玄虚、酷爱清谈,说什么心念一动便成尧舜,又说江左士族面临危机,不齐心协力将会被执政的桓氏逐步削弱、侵蚀——

虞预最憎玄学,虞氏子弟虽也读老庄,但虞预告诫他们,学玄只是为了仕途畅通,万勿陷入老庄的虚无,三纲五常乃万世之本,所以虞预听陆俶说陈操之务虚空谈,便准备让陈操之吃个闭门羹,复核土断,除非陈操之带兵来搜!

二十七日午时初刻,虞预正在南窗下编写他的《后汉书》,听小僮来报,从侄虞啸父前来问安,便让虞啸父进来,得知陈操之也跟着虞啸父来了,虞预便板起脸道:“不见。”语气决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虞啸父深知七叔父的喜好,说道:“那陈操之深慕先叔父仲宁公的学识,亦晓天文历法,欲向七叔父请教——”

虞预不开口。

虞啸父又道:“陈操之去拜访过谢行思,读过行思公尚未编就的《后汉书》,陈操之以为谢行思的《后汉书》当能继班固的《汉书》传之于后世。”

虞预开口了:“陈操之算得什么人,他说能传之于后世就是定论了!”

虞啸父道:“陈操之究竟是沽名钓誉之徒,还是有真才实学,七叔父见到之后试探便知——陈操之乃土断使,既远道来拜见七叔父,七叔父拒而不见,恐落人口实,以为阻挠土断云云。”

虞预想了想,道:“那就见上一见吧。”又面露讥讽之色,说道:“这空谈务虚之徒想来游说我,为投我所好,想必匆匆读了张衡的半卷《灵宪图》,就想到我这里卖弄,呵呵,我要让他自讨没趣。”

第三十三章 初雪

虞预虽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峨冠博带跪坐在书案后,看着陈操之、冉盛一前一后进到草庐,陈操之俊逸颀长,清秀儒雅,而冉盛身如铁塔,雄壮无比,草庐书舍有冉盛在立即就显得逼狭了,似乎冉盛一伸手就可将这草庐掀翻。

虞啸父引荐毕,虞预便道:“听闻陈左监也学天文历法,可知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之异同?”

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分别是中国古代三种最具代表性的宇宙论,盖天说最古老,所谓“天似盖笠,地法覆盘”,认为宇宙是个半球形,大地一展无垠,天则像笠斗一般遮盖在大地上——

浑天说以东汉张衡为代表,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浑天说比盖天说大进了一步,基本能反映太阳系范围的天体星象,又因为有浑天仪作佐证,所以浑天说是中国古代最成熟最完备的宇宙学说——

系统提出宣夜说的是东汉秘书郎郗萌,郗超的先祖,郗萌认为“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宣夜说包孕了宇宙无限的思想,比浑天说更进一步,但由于缺少如浑天仪那样有力的佐证,是以流传不广。

作为两世灵魂融合的陈操之,既有后世先进的宇宙观,在初阳台葛洪道院里的一些星象书籍他也都浏览过。与后世常识相验证,自然触类旁通,虞喜需要研究一辈子的“岁差”,他不消半个时辰便明白了,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差别。

陈操之道:“晚辈曾在吾师稚川先生的藏书中读过仲宁公的《安天论》,晚辈以为《安天论》更胜于盖天说、浑天说,比之宣夜说又进一步。”

虞喜与葛洪年龄相仿,二人颇有交情,十二年前葛洪曾来四明湖畔下小住了半月,与虞喜谈天论地,虞预那时尚在京中为散骑侍郎,后来还乡时听兄长说起,虞喜认为葛洪是东晋第一博学之人,所以虞预听陈操之说葛洪是其师,不免惊诧,又听陈操之称赞其兄虞喜的《安天论》,原本对陈操之的恶感消减了许多,但还是认为陈操之是迎合之词,便道:“请试论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