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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48)

板栗赶紧施礼道:“原来是六郎君,小人是奉家主之命来见陈郎君的。”

陆禽见板栗毫不慌张,心知不假,三叔父陆纳至今被陈操之蒙蔽,还很欣赏陈操之呢,便问:“见陈操之何事?”

板栗心想设宴请客也瞒不过邻府,便道:“家主请陈郎君明日赴宴,还有顾郎君夫妇。”

陆禽冷“哼”一声,挥手让板栗走开,入府拜见顾悯之,商议纳采、问名之期,议定后回到横塘北岸的大陆尚书府,派了一个管事去向住在三叔父府上的五叔母朱氏汇报顾悯之的答复,他则径去书房见父亲陆始。

年近五旬,鬓发微斑的陆始正在书房南窗下临摹其父陆玩遗留的行书帖,陆玩的书法虽不如其从兄陆机享有大名,但亦为世所重,笔力瘦硬,有钟繇风骨——

陆始每日早晚必各临摹先父遗帖一遍,数十年不辍,用功不可谓不勤,但无论已故的王羲之,还是声望正隆的谢安,都认为能继承陆氏书风的是陆纳,而不是家学严谨的陆始,这让陆始颇不服气——

陆禽见父亲在临帖习字,不敢打扰,跪坐一边静静等候。

陆始神完气足地临罢书帖最后一个字,搁下笔,命书房侍候的小僮将笔墨纸砚收拾干净,方问:“禽儿,何事?”

陆禽便将三叔父陆纳明日宴请陈操之之事禀告其父,陆始沉默了一会,说道:“你三叔父要宴请谁我管不着,但要嫁女还得我这个兄长点头。”

陆禽道:“孩儿只是瞧得不忿,陈操之在会稽羞辱我兄,现在又趾高气扬来我陆府赴宴,外人不知大陆尚书府与小陆尚书府有别,还以为是爹爹向陈操之服软呢。”

陆始倒没有怒形于色,只是道:“葳蕤真被陈操之给耽误了,我访问过三吴诸世家大族,都无人敢娶葳蕤,我又退而求其次,访求南渡士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还有太原温氏、琅琊诸葛氏、陈郡袁氏都有年龄相当的子弟,却也无有娶葳蕤者,我倒是没有想到陈操之有这样的人脉和声望,使得南北大族都心有忌惮,不敢夺其所爱——”

陆禽沉声道:“爹爹,有一人敢娶葳蕤。”

第六十章 阴霾

陆始听儿子陆禽说有人敢娶葳蕤,双眉一轩,不悦道:“你莫要寻个次等士族子弟来,若是如此,我又何必拒绝陈操之!”

陆禽神情郑重,说道:“爹爹,孩儿怎么会那般糊涂,孩儿说的这个人尊贵无比——”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此人便是当今皇帝!”

“皇帝司马奕!”陆始大吃一惊,皱起眉头,眼睛盯着儿子陆禽,缓缓道:“皇上有意于我陆氏女郎?”

陆禽道:“庾皇后新丧,皇上自然还未顾及他事,可是爹爹你想,皇上现在身边的田妃和孟妃,都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是没有资格册封为皇后的,我陆氏乃江左豪门,葳蕤若入宫,这皇后自非葳蕤莫属。”

陆始沉吟道:“汝祖士瑶公在世时,甚少与南渡士族往来,昔丞相王导欲为其侄求婚于汝七姑母。汝祖婉言拒之,对司马皇室亦如此,不即不离,自处超然,今若让葳蕤入宫,岂不是有违先人之志?”

陆禽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今桓温处处压制我江左士族,就连陈操之这种寒门小户之人也敢借势欺凌于我等,贺铸被贬庶人、其叔贺隋尚在廷尉狱中,阿兄亦受罚钱十万的羞辱,而吴郡顾氏、张氏、会稽虞氏,畏惧桓温势焰,已向桓温屈服,只有我陆氏不屑向桓温低头,然而一旦桓温篡位,我陆氏恐有沦为次等士族的危险,爹爹岂未虑及于此乎?”

陆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说道:“晋室定都建康以来,皇后俱是出自琅琊王氏、太原五氏、陈郡谢氏、阳翟褚氏、颖川庾氏,从未有三吴士族女郎为后的,禽儿从何得知皇上有意于葳蕤呢?”

陆禽道:“桓温将彭城王下廷尉问罪,让司马皇室蒙羞,皇上口虽不言,心实愤恨,孩儿随侍皇上左右。颇察皇上之意,皇上是很想振作皇权的,我陆氏乃江东士族领袖,皇上有我陆氏这个强大的外戚支持,又有掌兵的庾氏呼应,也就不会处处被桓温压制了——孩儿敢担保,若孩儿向皇上提出此事,皇上定会喜出望外。”

陆禽对此倒真是颇有把握,皇帝司马奕是个不甘心做傀儡却又浅薄无能之人,平日宠幸相龙、计好、朱灵宝这几个弄臣,相龙三人曾被陈操之打断了腿,衔恨已久,自然很愿意葳蕤入宫以此来打击陈操之——

陆始道:“此事不急,庾皇后新丧,皇帝要纳妃至少也得在百日后。”

陆禽赶紧道:“百日后时机绝好,陈操之不是将出使氐秦吗,往返大约要半年吧,陈操之不在此间,葳蕤进宫就会顺利得多。”

陆始道:“葳蕤的脾气与你三叔父一样执拗,只怕很难让她回心转意。”

陆禽道:“这个可以慢慢开导,主要是陈操之要远去氐秦,他不在建康就好办。”

陆始道:“此事先莫要露了口风,毕竟是不确定的事,若传扬出去,而最终事竟不成,徒成笑柄。”

陆禽道:“孩儿明白,待庾皇后丧制过后我与相龙、朱灵宝等人先商议一下,再向皇上禀明此意。”

陆始点点头,却又道:“禽儿,你宜自重身份,相龙、朱灵宝诸人,弄臣尔,虽得皇上恩宠,但为时誉所轻,我世家大族子弟与这等人交往莫要过于密切,汝官居侍御史,有举阂非法、监察四方文书之责,宜肃然自威,蓄养声望,再图上进。”

……

二月二十四日巳时,陈尚、陈操之兄弟二人与顾恺之夫妇来到陆纳府上,这日是休沐日,陆纳不需去左民尚书部坐堂,请陈尚、陈操之、顾恺之在厅中饮茶,张彤云带着两个小婢入内院见张文纨和陆葳蕤去了。

顾恺之虽然表面不务世事、一派天真,却是极聪明的人,知道陆纳肯定要与陈操之密谈,小坐了一会,便与陈尚以及陆纳之侄陆道煜去书房欣赏书画了。

陆纳看着陈操之,问:“操之何日出使氐秦?”

陈操之道:“回陆使君,大约下月中旬。”

陆纳点点头,说道:“操之努力珍重吧。”说起月初陈操之让葳蕤带给他的那封信,陆纳皱眉道:“操之心意我理会得,我会觅机劝谏我兄长的,去年庚戌土断,我兄实为失策。”

陈操之唯唯,不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一个婢女进来向陆纳施礼说:“夫人在内厅,要见陈郎君。”

陆纳当即陪着陈操之入内厅,陆夫人张文纨怀孕后胃口大开,原本纤瘦的身形几乎胖大了一倍,大腹累赘,不能跪坐,垂腿坐在一张方榻上,陆葳蕤和张彤云一左一右立在她身后。

陈操之向陆夫人见礼时,陆葳蕤一双妙目便瞬也不瞬地定在陈操之脸上,千言万语,脉脉含情,陆葳蕤方才听张彤云说陈操之即将出使氐秦,心里担忧,柔肠百转。

陆夫人张文纨笑容可掬道:“操之,来为张姨切一下脉。”

张文纨今年三十六岁,一直以未有子嗣忧愁,而今腹硕如鼓。内心笃定,更具雍容华贵之气,对陈操之甚是亲切,完全是视如子婿。

陈操之依言上前,先看了一眼悄立右侧的陆葳蕤,四目相对,眉目传情,陆葳蕤白皙如玉的双颊如抹胭脂,娇美不可方物——

陈操之收回目光,右手三指搭在陆夫人左腕寸口上,匀息片刻。先切寸脉,脉滑如珠,再切尺脉,觉急转如切绳转珠,点了一下头,回到座上,对陆纳道:“使君可命人找两个经验老到的稳婆在府上侍候着,我料不出旬日,张姨便要为人母了。”

陆纳点点头,眼望妻子张文纨,陆纳一向严肃恪谨,此时也是目蕴笑意,显然甚是开怀,陆纳这两年因爱女葳蕤与陈操之之事,时时忧叹,且喜妻子张文纨有孕,差足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