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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62)

陈操之目视窦滔,缓缓道:“人无信不立,何况在下受命持节、代表的是大晋?”

窦滔朗声道:“好,陈使君既如此说,那在下就陈说苏家堡迁居关中的利和留在此地的弊——关中始平乃是苏氏祖居之地,故土家园,能不思之?今圣主在上、郡贤辅佐,关中太平,士庶富饶,苏氏若重归始平,则划拨良田万亩供苏氏立族创业,苏氏族人免赋税三年,开垦出的荒田,免租税五年,苏郎主回到始平就将受任始平县令,这是王尚书亲笔书信承诺的,这就是苏家堡迁回始平的利;而苏氏若留在平舆,上不得晋室信任,下不得当地土著民众容让,晋室衰微,君臣离心,鲜卑铁骑已占据许昌,汝南四战之地,平舆无险可据,岂是休养生息之地,王尚书言道,不出五年,淮北之地当尽属燕和秦,非晋所有矣,晋人倚为屏障的桓大司马,其用兵十分有四分靠运气。若敢第三次北伐,不论是伐秦还是伐燕,必大败。”

陈操之笑道:“窦公子转述王景略之言倒是头头是道,请问还有利弊可言乎?”

王景略便是王猛,窦滔对王猛可谓心悦诚服,虽然陈操之点明他只是转述王猛之言,并无己见,意含讥嘲,但窦滔却没有恼羞成怒,说道:“请陈使君也陈述苏氏宗部留在平舆的利弊吧。”

陈操之朝苏道质、苏骐父子微笑致意,然后道:“安土重迁,人之常情,苏氏宗部在平舆经营十余载,坞壁坚牢,流民归附,正是蒸蒸日上之时,此时却又要连根拔起,迁回已然陌生的关西,这样劳民伤财之事只怕苏氏族人也不愿意吧,去年桓大司马表奏朝廷,意欲还都洛阳,散骑常侍兼领著作郎孙兴公上疏曰‘植根江外,数十年矣,一朝顿欲拔之,驱俶于空荒之地;提挈万里,逾险浮深,离坟墓,弃生业,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当年苏郎主率宗部南迁,是避胡人暴虐,而今关西为氐胡所占据,今日窦公子游说苏郎主归氐秦,岂非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

窦滔大声道:“习乱之乡,我秦国是习乱之乡?王尚书执政,秦境安定清平,兵强国富,百姓歌曰‘长安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诲我百姓’,氐族虽是胡人,但与汉人友好相处,今朝中自王尚书以下,得到重用的汉人比比皆是,反观江东,国君如傀儡,士庶如仇敌,人才凋零,百姓困苦,以王尚书之才,当年若随桓温回江东,能如今日在秦国之重用否?能一展胸中才学否?江左士人,峨冠博带,服药饮酒,夸夸其谈,如殷浩、谢万辈,身居高位,唯务清谈,临事却百无一能,祸国殃民,莫此为甚,依我看来,习乱之乡乃江左也!”

窦滔言辞也颇犀利,见识不俗,陈操之暗暗点头,问道:“窦公子以为王景略何等人也?”

窦滔傲然道:“王尚书之才,不在张子房、诸葛武侯之下。”

陈操之问:“何以见得?”

窦滔道:“甘露元年,王尚书时任中书令兼京兆尹,太后之弟强德横行不法,王尚书不待皇命,立斩之,更疾恶纠案,无所顾忌,数旬之间,权豪、贵戚,杀戮、刑免者二十余人,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令行禁止,此等雷霆手段,江左能一见否?王尚书又废除胡汉分治之法,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是以汉人与氐人、匈奴、羯人、鲜卑、诸羌皆能和睦相处,以此观之,王尚书更胜张子房和诸葛孔明一筹。”

陈操之微笑道:“王景略是汉人,却能在氐秦总领军国诸事,何也?”

窦滔道:“圣主信任之。”

陈操之问:“王尚书春秋几何?”

窦滔狐疑地看着陈操之,答道:“三十有九。”

陈操之笑了笑,说道:“秦王与王景略,诚贤主与能臣也,但氐秦豪族对王景略真的心悦诚服?应该是秦王强力压制、不敢怒不敢言吧,除非王尚书能长命百岁,不然胡汉必起纷争,就好比诸葛武侯去世则蜀汉灭,治世不能依靠能臣,靠常法,能臣者,凭自身能力压制矛盾,但因为各种局限和掣肘,无力化解矛盾,一旦压制不住,骤然爆发,危害尤烈!”

陈操之此言很有些莫须有、想当然,但窦滔却无从辩驳,而在苏道质听来,更是入耳惊心,十余年前胡汉互相攻杀、伏尸百万让苏道质心有余悸,王猛当政,胡汉固然相安无事,但王猛已年届四旬,魏晋时人寿命短促,四十岁就可算是老年了,一旦王猛死,汉人势必受打压歧视,而留在东晋,至少都是汉人,不至于担心灭族。

第七章 偏袒

窦滔见苏道质神色凝重,心知其被陈操之说的胡汉仇隙所惊吓,不敢回归氐秦了,但窦滔能受命前来游说,当然是很有才辩的,岂甘就这样失败,当下朗声道:“陈使君所言只是苏氏宗部迁回关中之弊,未言留在平舆有何利,而且这所谓之弊也只是陈使君想当然之语,王尚书春秋鼎盛、身强体健,必能辅佐圣主得成大业,今人虽多夭寿,但寿享遐龄者也在所多有,远者刘玄德年四十九犹请诸葛孔明出草庐助其争霸天下,近者谢安石年过四旬始出东山,王尚书比谢安石年少,岂不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陈操之微笑,示意窦滔畅所欲言。

窦滔侃侃道:“王尚书执政,铲除豪右、震肃百僚,更立荐举赏罚制和官员考课制,使得大批寒门庶族的才智之士能尽展所学效力于国家,贿赂请托、恣意妄举这些九品官人法的弊端被一扫而空。而养廉知耻、劝业竞学之风日盛;又者,王尚书恢复长安太学和重修各地学宫,祭孔尊儒、督察教育,公卿以下,无论胡汉,其子弟一律入学,此非移风易俗、长治主安之策乎?去年王尚书征调豪右僮仆三万余人,开泾水上游,凿山起堤、疏通沟渠,这些利民之策岂会因王尚书一朝去世而由利变弊!所以说秦国将兴、晋国必衰!”

这个窦滔前面说王猛如何兴儒学重教育也就罢了,后面突然来一句秦国必兴、晋国将衰的断语,陈操之墨眉一皱,冷冷道:“窦公子也莫忘了扶风窦氏乃夏帝少康后裔,晋承汉魏正朔,乃是天朝正统,汝真以为氐秦之国汉人能与氐人平等?氐人远少于汉人,立国之初当然要拉拢汉人为其所用,鲜卑慕容氏不也是竭力拉拢中原的崔氏、韦氏、裴氏、卢氏这些大族吗?晋据江东,无论氐秦、鲜卑对汉人都不会过分苛刻,若晋亡,氐人、鲜卑人无所顾忌,汉人为次等国民、为胡人奴役必矣,《春秋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汉人诗礼传承千年,九州之地汉人居多,汉人立国统率夷狄是为顺应天道,夷狄祸乱中华乃是逆天,必不长久!”

窦滔被陈操之当面斥责弄得羞恼不已,大声道:“莫说那些迂阔大义,只论苏氏宗部去留之利弊,江左以九品取人,苏氏只是庶族,留在这边有何出头之地!一旦亡国,玉石俱焚,为家族计,何如往关中博取功名!”

陈操之问:“窦公子视我为何等人也?”

窦滔负气道:“江左卫玠,名传九州,难道还要在下面谀吗?”

陈操之不理睬窦滔的讥嘲之意,淡淡道:“我钱唐陈氏三年前亦是庶族,今日不也能够为国效力吗?江左重人物,真有才干,岂能无出头之地!我与子翼兄自汝阴同路而来,子翼兄沉潜有礼、通晓兵法,这等人才自当为我大晋所用,岂能为夷狄之邦效命!”

钱唐陈氏联合范阳卢氏等六姓由庶族而入士籍,此事传扬极广,苏道质父子自然也曾听闻,现在听陈操之所言,均觉虽为庶族,但未始没有入士晋升的机会,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一齐点头,打定主意留在平舆,苏道质道:“窦郎君不必多言,我苏氏离开始平十五年,故园定然是面目全非,今在平舆安身立命,不想再劳顿远迁。”看了陈操之一眼,又道:“陈使君仁人雅士,想必也不会怪罪于窦郎君,窦郎君明日便回关中去吧。”